爱华网□记者 冯禹丁 地震后的孤岛 1965年，三线企业东方汽轮机厂（下称东汽）选址于汉旺，是为战略安全计。依山而建的东汽和整个汉旺镇被高高的群山环抱，据说当年一位国家领导人前来考察选址时惊叹，“这个地方好啊，美国轰炸机从哪个角度都俯冲不下来。” 汉旺，因西汉末新莽时刘秀在此驻军，期间军力大张而得名，是此次汶川大地震的重灾区绵竹市受灾最严重的乡镇之一。这里还是我国三大发电设备供应商之一的中国东方电气集团旗下东汽的总厂所在地，拥有总资产127亿元，2007年销售额达100亿元，利润12亿元，约贡献了东方电气集团总营业收入的20％，厂区占地136公顷。东汽还另有一个分厂在德阳市内。 如果没有东汽，汉旺也不会成为一个常住人口达到6万人、规模几近于一座小县城的德阳第一经济重镇，6万人中，东汽及其配套厂的职工、家属就占了2万人。“有了东汽才有了汉旺的繁荣。”东方电气集团党群工作部副部长兰芳对《商务周刊》说，“东汽除了没有殡仪馆，什么都有，属于典型的企业办社会。” 5月20日，大地震过去一周之后，偌大的汉旺广场搭满了颜色各异的帐篷，前些天撤离汉旺的灾民们纷纷回来探视情况，人们在街头已经比较平静的聊天。东汽厂门前，大型挖掘机不断开进厂区清理现场。 东汽德阳分部办公室主任董鸣告诉记者，东汽厂区内的抢险搜救工作基本上已告一段落，留守在汉旺的东汽员工大约还有六七百人，大部分军队已开始撤出，眼下正在进行的是设备清理和善后工作，包括对一些厂房实施爆破或者加固，接着恢复水电气，企业员工往外搬迁。“我们要尽快恢复一定的生产能力，企业是‘机器一响，黄金万两’，上万人的企业，这么多人要吃饭啊。”9岁就来到东汽的董鸣忧伤地说，“最伤心的是，40多年打下的基础，这次一下子全毁了。” 汉旺的东汽一分厂主产火电汽轮机、重型燃气轮机和核电汽轮机系列，“5·12”地震致使其火电生产能力遭受重创，叶片分厂、焊接分厂、家属楼和附属中小学及其他一些楼舍几乎被夷为平地，人员伤亡500多，是此次全国受灾最严重的企业。 然而，就在地震把整个汉旺镇瞬间变成地狱之时，东汽站出来，充当了这座小城的主心骨。 地震当天中午，东汽总经理张志英正在汉旺镇东汽总部12层办公大楼的4层开会，这位不到50岁、声音洪亮的中生代企业家5月9日才刚刚从新加坡路演回来，正向与会者汇报路演情况。地震发生后，他与同事一起撤离会议室，但马上发现“跑是跑不动的”，只得在走廊上就地蹲下。“平时偶尔也会有轻微震动，但那天晃的幅度就是晃过去就回不来的感觉，感觉楼肯定是倒了。”当时在6楼开会的东汽宣传部部长彭嘉说。 东汽距离震中汶川仅一山之隔，同处龙门山脉，直线距离只有29公里。地震时厂区有7000多名职工正在上班，家属区内有约5000名离退休职工在家。“德阳到绵竹35公里，绵竹到汉旺13公里，正好这点距离就是皮肉和骨头的关系，龙门山脉是骨头的话，我们这里就是筋，绵竹就是肉。”彭嘉说。 好在办公大楼可以抗震10级，几十秒钟之后，晃动结束，所有人立即冲下楼，汇合到楼下平台上。形势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得多，东汽厂内，除测试楼、资料楼等3栋抗震级别很高的主办公楼未倒外，生产厂房坍塌严重，约1000余名职工被埋在废墟中。更严峻的是，对外通信、电力和供水完全中断，镇政府办公大楼坍塌，当地政府基本上自顾不暇。整个镇上都是哭号惊惶的人群，很多职工看到经营40年的厂房毁于一旦，也禁不住号啕大哭。 危急关头，张志英站到台阶上，用他的大嗓门喊了几句话，大意是组织没有垮，大家要镇定，听从统一指挥。“说好听点是动员大会，说不好听就是吆喝了一下。”张志英回忆说。 现场恢复镇定后，东汽高管马上成立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张志英任总指挥，党委书记何显富、东汽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张文峰任副总指挥，同时启动应急机制。接下来是迅速的安排分工。东汽副总经理肖珉到伤亡最重的东汽中学去，副总经理林光平专门负责尸体的处理，张文峰赶到德阳区负责疏散人群的安置。 此时距离地震刚过去不到半小时，余震仍不时撼动大地。 信息传递之难 其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东汽集团董事长王计还不知道地震的降临。 地震当天，王计在大连参加一次央企负责人会议，下午国资委主任李荣融正做报告的时候，王计手机上收到一条员工发来的短信，说“成都发生地震了，办公楼的人都跑出来了”。这应该是地震后第一时间就从成都发出的短信。由于会场手机处于静音状态，王计14点40分左右才发现信息，他马上回短信询问地震的范围和强度。“信息来的很突然，一开始我有点恍惚。”他回忆说。 但随后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他的短信没有回音。又给几个在四川的同事发短信，都没有回音。他悄悄走出会场打电话，发现成都、德阳、汉旺的十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可以拨通的座机也无人接听。此时一条来自北京的信息告诉他，汶川发生里氏7.8级地震，他心想，还好不是德阳地区，但也觉得很可能会有问题，遂决定尽快赶回四川。 在大连机场，他看到电视上对汶川地震的报道，心里愈发忐忑。直到东方电气集团总经理斯泽夫终于打通了王计的电话，此时斯已带领4个工作组抵达汉旺东汽厂区，启动应急预案开始救灾。他带着哭腔对王计说:“东汽太惨了。”王计正说，“斯总你控制点，慢慢说”，电话就断了。 在信息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第一次体验到了它的脆弱和缺陷。当灾区所有的通信中断时，汶川和都江堰被传媒首先确定为重灾区，一时间所有的注意力和资源都源源不断倾斜过去。而此次大地震受灾面积空前广泛，其他重灾区的人们因为音讯不通，在开始阶段只能自救。 据兰芳回忆，当时第一时间把汉旺灾情报告给成都东方电气集团办公室的是一位正与总部通电话的汉旺职工，他还没说完“好像在地震”，就被震倒了。随后成都也处于地震后的通信完全中断状态，斯泽夫等集团领导立即赶赴汉旺。 当时东方电气集团原董事长何木云身在意大利，他女婿看到CNN报道汶川发生大地震的突发新闻，就转告了他，他立即联想到汉旺。“我在这里待了几十年，知道汉旺和汶川的地理位置，马上意识到坏了。”5月20日，已经回到汉旺的何木云吃着盒饭对记者说。 他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东方电气集团总经理办公室（此时固定电话还畅通），确认了东汽厂灾情严重之后，马上于14点55分发出了一条如下内容的短信给所有他能想起来的国资委领导及集团领导：汉旺房屋倒塌，人员伤亡，要求救助，包括派部队。速告王（计）、斯（泽夫），我无法联系。 与此同时，汉旺的东汽抗震救灾领导小组派出彭嘉驾车前往成都，向政府和集团报告灾情，请求军队支援。20日，彭嘉回忆起当天生死时速般的求援经历，还不禁潸然泪下。领受任务后，他强迫自己压制住看到地震惨状之后的悲痛情绪，以最快车速向成都方向行驶。沿途他只收听到交通台的广播在报道汶川和都江堰灾情，有人甚至对电台回复说德阳和绵竹的灾情并不严重。他火急火燎地边开车边给交通台不停的发短信，说汉旺灾情严重，厂房坍塌，人员伤亡。到下午6点多，他赶到成都向四川省国资委报告灾情时，被告知汉旺灾情严重的信息已经被政府掌握。此时，东方电气集团成立了以王计、斯泽夫和集团副总经理温枢刚为正副总指挥的集团抗震救灾指挥部，斯泽夫等已经抵达汉旺。由于当时还不知道准确的灾区分布和受灾程度，集团还派出领导带队到自贡的东方锅炉厂和东风电机厂。
大自救和大疏散 信息阻断对于资源调配的巨大影响，让绵竹和德阳的另一个重灾区什邡市一样，灾后几十个小时中，其灾情之惨烈未被外界所知。孤立无援的汉旺镇在东汽的挑头下，展开了近30个小时的自救。 “我们不怪任何人，因为他们也在努力。但我可以说，此次全国受灾最严重的企业是我们，反应最快的企业也是我们。”张志英对记者说。 地震发生当天，没有帐篷，连桌子都没有，东汽的几名高管就站在厂门口或下到各分厂了解灾情、指挥救灾。张志英等人5天5夜没怎么睡觉地指挥抢险救灾，嗓子喊到破哑。 第一任务当然是先救人，指挥部下令各单位想尽一切办法把能救的人都救出来。由于厂区很大，通信全断，厂里很多员工不知道分布在其他地方的家人状况。命令下达后，逃出来的员工们都坚守自己的岗位先救人，很多人都是第二天才知道亲人的生死下落。“当天是黄金时间，我们救出来最多的人就是在那一天。”张志英说，12日当天，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东汽人徒手从废墟中挖出了四五百人，其中学生就有近200人。 张志英到各重灾点都走了一遍，他回忆说：“钢筋水泥压在人身上，眼睁睁看着没法动，要靠专门的器具和吊车，单单靠人的双手是救不出来的。那是很惨的。” 指挥部从东汽旗下的东汽运业公司调来了10多辆大巴车，灾后3小时就开始大规模疏散转运，源源不断地把伤员、老人、小孩和妇女从汉旺转移至更安全的绵阳。“当天晚上就转移了1000多伤员，这1000多人根本不分是不是东汽厂的职工，都往外拉。”彭嘉说。东汽总经理助理王政告诉记者，他亲手指挥撤离的伤员和医院病号就拉了3辆大客车和3辆大卡车。 到第二天，从东汽集团及中国二重等兄弟企业增援来的车辆，一共从汉旺转移出近万人。事后证明，及时疏散人群，是东汽至为正确的一个决断。因为当时余震频仍，现场比较乱，东汽为保证安全有序地救人，不得不阻止一些盲目冲往废墟营救亲人或财产的群众。彭嘉回忆说，当时还有群众上前揪住东汽员工的领口，质问东汽为什么阻止救人。“当时人们很情绪化，有房子要倒未倒，他们就要往里面冲，我们不能让他们上去送死。”他说。 由于航空管制，王计借道北京和重庆，于13日早上7点多，终于赶到东汽汉旺厂区。 一进厂门口，他远远地看见张志英等几名东汽主要领导正在部署抢险。“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因为班子还在，已经把局面控制住了。”王计到东汽厂区查看后，紧紧握住张志英的手说：“谢谢你们这个班子，你们才组建4个月，能做到经得起这次考验，非常不容易。” 对这个1月12日才履新的领导班子，王计总结说自己最满意他们做的三件事，首先最成功的一点是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能够在第一时间里恢复镇定并形成决定，分工负责。“那时候通讯还不通，必须找准人，效率才高，分工负责之后，谁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下面的人知道去找谁。而且各个负责人敢定事，不用什么事情都去找一把手。”第二点成功之处是抓住黄金时间救人，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自救。第三点是在最快时间内想到了疏散。“当天晚上下着大雨，近万人聚集在这里，电力、供水中断，房屋都塌了，如果不把人疏散出去，一是人心不稳，二是还有很大的余震风险，三是可能干扰整个救援工作。” 企业如何面对灾难 大地震后的第三天，5月16日，是原定东方电气的股东大会召开日。东方电气面临一个选择：股东大会是否如期举行。 因遭遇不可抗力，东方电气可以延期召开股东大会，但经过内部讨论，东方电气还是决定股东大会按原计划召开。王计解释说：“一开始我也犹豫，后来经过研究，我们认为开的正面效应大于负面效应，现在遇到的困难对我们要干的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个会还是要开。” 东方电气的底气在于，首先，他们是火电、风电、核电、水电和气电五电并举，产业结构调整到位，鸡蛋没有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次地震主要对其火电业务影响较大，而更有发展前景的新能源发电产能并未受到大的冲击。“风电我们已经全面开花，同时我们还在研发海上风电。核电方面，近年来我们一直大力发展，广东岭奥核电站二期我们是总包商，6月6号还要发运设备。”兰芳说，“即使是火电，我们是锅炉、汽轮机、发电机全产业链布局，在汉旺重灾区遭到毁灭性打击的只是汽轮机厂。” “这次火电业务是伤了筋也动了骨头了，但这些年我们培育的核心能力没有遭到致命性打击，市场需求仍然在那里，我们的大部分人才还在，只要恢复产能就可以去满足市场需求。”王计说。 5月16日的股东大会上，东方电气集团对外界发布了东汽汉旺厂区的真实损失情况。会后A股市场反应强烈，东方电气股票跌停。但集团内部认为，长期来看，资本市场还是会认可东方电气的坦诚。“不管怎么说，我们敢于面对，我们敢于跟投资者交底。”王计说。 而对于资本市场和众多媒体都很关注的损失数额和灾后重建问题，东方电气和东汽也显示出其认真负责的处理方式。集团层面的统一口径是，“损失正在由专家进行评估，目前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张志英则告诉记者，“当前主要的任务还是救灾，我现在在打仗，别的事情稍后再说。我可以说的是，我们的能力是缩小了，但我们一定会恢复，今年东汽向国际市场进军的目标不变。” 兰芳向记者介绍，东方电气今年的订单额是1000亿元，其中风电订单供不应求。5月20日记者到达德阳东汽二分厂的当天，在余震警报还没有消除的情况下，东方电气在德阳分部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发运仪式，价值12.44亿元的134台风电机组正式发往中节能风力发电投资有限公司。 据《商务周刊》所知，目前和记黄埔等多家公司表示愿意出资约200亿元与东方电气重建东汽，但都还没有一个具体落实的方案。比较确定的信息是，东汽将肯定不会在汉旺原址重建，集团层面目前有两种主流方案，一是沿德阳二分厂南下，形成产业集群；二是与东锅进行资产置换，迁至东锅所在地自贡。两种方案的1500亩用地都已经不成问题，东汽内部比较看重的是“要靠近铁路”。 “重建方案还没有拿出来，拿出来了还得通过专家论证。”王计说，“重建要符合科学发展观，要减少历史的遗憾，再造一个不留遗憾的百年东汽，其中包括合理的地域选择、资源配置、最佳的运输成本等等。” 央企大救援 13日中午，王计正在东汽厂区内督阵，突然接到德阳市领导的通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要来东汽，问他总理来了选哪个地点考察。王计当即选了叶片厂，因为“那个地方车队能掉头，且施救难度最大”。下午2点，总理亲临现场，问王计和张志英现在最需要什么，王计想都没想地说，“最需要专业的救援工具和科学的救援方案”。 按照他的话说，总理来的正是时候，当时他“正干着急，能救的人都救出来了，压着救不出来的，有人说把房子拉倒，有的说搞点爆破，你敢吗？下面是人，造成新的伤亡怎么办？毕竟我们都不是专家”。温总理看到东汽的灾情之后，含泪指示马上调专业救援队过来。 据兰芳介绍，总理来汉旺还有一段小插曲。地震发生后，各种信息渠道都在急迫地向上传递灾情，国资委向总理汇报时，东方电气集团被简称为东电，而东电在东方电气内部是指位于德阳的“东方电机厂”。13日，总理到达东方电机厂时发现灾情并不严重，当听到是东方电气旗下的东汽受灾最重后，总理立即决定前往40公里外的汉旺镇。 总理的到达是一个信号——总理总是出现在灾情最严重的地方。13日当天，前往汉旺的部队开始集结。当晚，专业救援队伍开进汉旺。“总理来了之后，包括物资、器具和部队都开始向这边集中，后来就是源源不断的了。”王计说。 而在此之前，国资委获知东汽灾情后，已经调动所有中央在川企业向东汽提供支援。在巨大灾难面前，央企之间表现出空前的手足之情。 位于德阳市的中国第二重型机械集团公司是王计曾经工作过的企业，此次它在第一时间向东汽派出救援力量。同属国资企业的中铁二局也向汉旺镇支援了多台工程机械车辆，在半路上还被其他灾区截流了一些。而中国航空第一集团公司则在绵竹为东汽抢修了一个可安置640人的“东汽航空爱心家园”，中航一集团总经理林左鸣亲自打电话给王计表示慰问。19日，东方电气的“竞争对手和朋友”——哈尔滨电站集团，由董事长宫晶亲自带领11人的慰问团来到汉旺，同王计紧紧拥抱在一起。宫晶说：“东方与哈电是兄弟，血浓于水，我们要像当年支援三线一样支援东汽。”此次哈电带来了大量的捐赠物资和一支医疗队。事实上，两家公司同属三线企业，东汽、东锅、东电都是哈尔滨汽轮机、锅炉和电站三大厂1960年代响应国家“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来人来设备创办成立的。“现在我们很多员工的亲人还在东北。”兰芳说。 东汽的第一支外援来自同属东方电气集团的东方电机厂，东电迅速组织了200人的抢险队从德阳市赶到汉旺镇。随后集团的另两家企业东方锅炉和东风电机也陆续将帐篷、食物等物资运到汉旺，向全镇发放。东汽受灾后，远在北京一家疗养院的东方电气集团第一任董事长、今年81岁的丁一，用每个月2000多元的退休金买了几千元钱的药品送来，并于16日写来慰问信。这位为了赢利曾带领东方人生产菜刀的老人平时非常节俭，把一生的积蓄都捐给了偏远山区的孩子。 东方电气集团于1984年在东电、东汽、东锅、东风4家企业基础上自发成立，用兰芳的话说，是“先有儿子再有老子”，四个企业的独立性较强，企业文化也相差甚大。“过去我们老担心集团的文化会不会弱了一点，这次地震灾难证明，集团内企业间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实际上是非常强的。”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