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个明星企业所面临的这场危机,也许是当下中国企业生存状态的一个最真实的缩影。你可以说是发展阵痛、是决策失误、是为国际经济环境恶化买单……总之,这是一个有些模糊的“飞跃式”命题!
□文·图/本刊记者 鲁渝华
进入2008年,对于一向感觉不错的飞跃2000名员工来说,有些突如其来的寒冷。 作为台州本地最为耀眼的企业,年后,他们被告之,基本工资由1000元调至800元。同样,由于“公司内部调整和应对国际形势的需要”,部分员工回家待岗,每个月发给基本生活费。这一明显带有“忍痛割爱”和“受伤”痕迹的举动,隐隐透露出了一丝不祥的预兆,一位职工在自己的日记本上伤感地写道:“我没有想到,飞跃的冬天还是来了!” 而在此前,这个红得发紫的企业无一不以高调光鲜的形象亮相,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式企业的样本和标杆。从声名显赫到江河日下,不过转瞬之间。 很显然,对于大多数看客,这是一个无法释怀的谜底。对于行走中的中国企业,也留下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飞跃式命题”! 传言止于? 2008年3月10日,一年一度的两会闭幕。当天晚上,作为人大代表的邱继宝在北京新大都饭店会议中心接受了中外记者的采访。有关方面对邱继宝似乎特别照顾,因为除了他是民营企业老板外,一同出席发布会的都是杭州市市长、宁波市市长、浙江大学校长等官员或学者。 邱继宝照常穿着他那套深色的西装,看得出他对新闻发布会非常重视,现场他锃光瓦亮、神采飞扬。记者们也对这位明星企业家很感兴趣,即便他被安排坐在了最靠边的位置,一半以上的提问还是抛给了他。 新华社的记者率先发问:“在国家实行货币紧缩政策、出口退税下调、原材料涨价、人民币升值、美元贬值的大环境下,飞跃作为外向型企业将如何应对?”这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棘手的问题,邱继宝似乎早有准备,对答如流:“对飞跃来说,既是压力,更是动力。过去我们更多地关心如何使产品卖得多、卖得快,现在,我们最为关心的是如何让产品卖得贵、卖得久。我们通过持续创新,不断调整优化产品结构,使我们自主研发的电脑家用机售价达到1000多美元,并出口到欧美等几十个国家……”回答有些“制式”却又天衣无缝,台下已然掌声雷动。 不过没有人想到,一个月后,飞跃形势大好的“风向”却有了转折性的变化。 进入4月,有消息称,台州某银行按照既定程序收回了飞跃一笔3000万元的贷款,贷款收回后,出于资金安全的考虑,该银行决定不再贷款。 几乎同期,来自本省宁波、金华等地的民间债权人纷纷浮出台面。一些在飞跃集团周围住了已经半年的债权人声称,邱继宝曾借过数千万元的民间资本,到期之后,飞跃集团根本无法偿还。他们一度起诉,“可还是一分钱都没拿到,因为飞跃的账上没有钱!” 一个“意外”的传言更是加速了飞跃危机的蔓延。传闻4月下旬,处于内忧外患的邱继宝主动找到地方政府,向政府提出“破产”的申请。这一在债权人看来飞跃“行将崩溃”的举动更是加剧了事件的升级,其后,他们开始采用围追堵截的办法加紧催债,“邱继宝的电话几乎被打爆,虽然他还是很有耐心地说‘要还要还’”。 4月底,事件再度升级。一家本地的同行、“对飞跃出于不可告人目的”的企业老板主动向媒体报料,由此,飞跃集团的困境开始被摆上台面,大白于天下。其后,更多的媒体加入战团,“飞跃集团破产”、“大红鹰集团出资入局”、“邱继宝滞留国外”等消息开始漫天飞舞。 在漫天的谣言面前,一向注重宣传和正面效应的飞跃却选择了沉默。期间,飞跃集团既无人辟谣,也没有发表惯常的紧急声明。沉默往往被人看作是某种意义上的默认,“飞跃集团身陷绝境”由此定性! 光环的背面 6月22日,外界传闻甚嚣尘上之际,记者来到了飞跃集团。 飞跃集团掩映在一片破旧的民房和平房之中,当地人告诉记者,此地叫下陈,中国最集中的缝纫机基地,全国前五名的缝纫机制造商都云集于此。飞跃的工厂占地上千亩,绵延千多米,显得很是气派。一块“做中国最好的缝纫机”广告牌适时地表达了工厂的身份。 公开的资料中,邱继宝是一位补鞋匠出身的草根商人。15岁那年,因交不起1块5毛钱学费,只读了3天高中的邱继宝辍学回家,第一份工作就是用自行车给人家送客。20岁那年,他又尾随当地的很多人到了东北,做起了补鞋匠。 1986年,“觉得缝纫跟补鞋原理差不多”的邱继宝向银行贷了300元的款,办起了缝纫机厂,为图个吉利,他给自己的缝纫机命名为“飞跃”牌。 和所有草根出身的浙江商人相似,邱继宝具备“韧性十足、吃苦耐劳、眼光超前”等优秀企业家的一切素质。为了将缝纫机卖出去,他特地组建了一支由各类人员组成的300多人的推销队伍。他用软磨硬泡的方式将产品打入上海市场后,又为此成立了一个5人的“服务小分队”,开创行业内售后服务的先河。他用500元的天价买来一本香港的电话,然后用最原始的方式将照片寄给那些经销商们,由此又将生意做到了境外。 进入新世纪,当中国企业同行们依旧在劳动密集、廉价产品中挣扎生存时,销售额已经突破数亿元的飞跃开始聘请“洋打工”为自己搞研发,率先走上了产业升级的道路。 2002年,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朱镕基去飞跃调研,一向不苟言笑、不假声色的朱镕基对创造了标杆效应的邱继宝大为赞赏,并当场戏称他为中国的“国宝”,邱继宝从此声名大噪。2007年胡润百富榜上,他以25亿元身家居第328位。 传奇的经历为邱继宝和他的企业蒙上了一层光鲜的光环。不过盛名之下,记者不难发现,邱继宝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申请以高科技企业资格上市,不过被告知,缝纫机是夕阳产业。此事一度让其愤慨:“1台重50公斤的工业缝纫机可以卖到10万元,而1辆5吨重的汽车才卖七八万元,光是钢铁每吨还要2000多块钱呢,到底谁是高科技?”一气之下,他再也不提飞跃上市的事了。 邱继宝一度又想过引入境外投资者。2003年,他曾表示飞跃集团时机成熟后将上市。不过,这一切只是一个美丽的梦想,始终都没有成行。 资金问题一直是悬在飞跃头上的利剑,有知情人士透露,“其实飞跃的问题,早在2002年和2003年就暴露出来了,一直靠着银行‘输血’在维持”。 版本 为何一个非常光彩的企业在资金链面前久不得解?为何飞跃集团身陷困境?官方或民间有两个“非主流”的版本: 一、政治迷失说。邱继宝以补鞋匠出身,获得了民营企业家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至高荣誉,并被各种力量塑造成“明星”,因此企业或为了满足各级政府的政绩或形象工程需要,有些务虚而不务实。“为了和现有的光环相适应,飞跃夸大了很多东西,比如,不超过10亿的销售额,被说成了30多亿。不仅如此,内部重复买卖,从厂子卖到销售公司,从销售公司卖到外贸公司,每一个环节都给政府缴税,事实上,飞跃集团没想象的那么强大。“一个员工不过2000人的工厂,根本就用不着建一个面积超过千亩超豪华的厂房,这毕竟是固定资产投资,需要大笔的钱”。 二、盲目扩张说。2001年,飞跃集团在已经获得下陈镇陈洪村近300亩土地使用权后,又抛出一个大胆的方案,决定在机场路和洪三路交叉口建设一个“占地面积近2平方公里、3000多亩的飞跃工业城。 事实上,缝纫机行业在经过近20年的发展后,已经出现产能严重过剩、供大于求的微利或亏损局面。但行业的微妙变化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飞跃扩张的野心,飞跃集团旗下先后成立了飞跃股份有限公司、飞跃进出口有限公司等近10家邱继宝为法定代表人的公司,以及18家海外分公司、22家国内销售公司。而在房地产市场火爆时,“邱继宝在天津、山东等地亦有所投资,他还投资了大部分酒店,这些扩张庞杂而随意,给资金周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坐在记者的面前,飞跃集团某高层显然没有想象中的“黯然”和“伤感”。他首先表态飞跃的确遇到了困难,不过绝对没有一些媒体描绘的如此严重。“飞跃集团资产20多个亿,负债不超过10个亿,还没到资不抵债的地步”。 他断然否认了飞跃集团盲目扩张的传闻:“除了在酒店行业有一部分投资之外,飞跃集团所有的业务几乎都是围绕着缝纫机行业在展开,前几年飞跃内部不断讨论的,恰恰是飞跃的这种‘过度专业化’是否可行。” 他申明,邱继宝更不是一个被政治冲昏头脑的人。虽然飞跃集团和邱继宝荣誉无数,众多的国家领导人先后来访、40多个国家的总统亲切接见。但在飞跃的宣传片里,邱继宝更多展现的是飞跃如何提升产品质量的信息,而对自己各个时期累积的荣誉只字未提;而与各种领导人“很有面子”的合影,都没有出现在邱的办公室里。 救赎 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高层给出了比较官方的“飞跃式解答”。“飞跃集团的困境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很大程度上投入过大,前几年搞产业升级,在国际上广招人才,设立公司,以为很快就能实现,事实上缝纫机行业是一个附加值并不太高的行业,看起来很有远见,实际上投入产出周期过长,消耗过大,因此有所拖累。” “二是在两三年前发现国际环境有些变化时候,飞跃立即转战国内,以专卖店的方式自建渠道,并为此开了近100家专卖店。之前没有先例,也不知道该怎样开,以为开专卖店花不了多少钱,实际上每家店投入都在数百万元,这一笔开支又过亿元”。 而在各方都着眼未来并需要不断投入的情况下,今年却又遭遇了十面埋伏似的不利因素。“出口一直是飞跃赖以支撑的基础,但美元贬值,‘次贷危机’爆发,早在几年前就被划为夕阳行业的缝纫机行业遭受多方挤压,利润空间已经微乎其微;企业上游,原材料涨价,企业成本加大;企业内部,新《劳动合同法》实施,以前不规范的都得纠正,这又增加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而在企业的下游,这几年纺织行业和服装行业都不景气,对设备的采购大大减少,卖出去的一些设备甚至钱都收不回来……” “就在企业最需要钱的时候,国家银根紧缩,企业贷不了款,无论从哪个方面,出路似乎都被堵死了,所以飞跃才有着和大多数企业一样困难的处境。” 这似乎是一个“天妒英才”式的悖论。 时至今日,邱继宝和自己的老婆阮云兰吃住都在公司里,他在市区里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不爱娱乐,不爱应酬,唯一说得上爱好的就是抽点烟。 中午的时候,邱继宝跟所有的员工一道都在公司食堂就餐,他基本上不吃早饭,偶尔就吃点方便面,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到了晚上,邱继宝坚持在家里做饭。这对夫妇的生活到了“刻薄”的地步,他们几十年来未请过一个保姆,常常邱继宝做饭,他的夫人则负责洗菜淘米洗碗。 至于下一步的打算,该高层透露,公司内部已制定了一个缜密的“瘦身计划”。“瘦身计划”的核心内容是处置一些跟主营业务无关的闲置资产,回收现金。他透露,飞跃在本地、外地参股了一些酒店等非主营业务资产已经处理完毕,此外还有一块闲置的280亩工业用地也对外出售,如此一来,飞跃将有5亿元人民币的现金回笼。 除了“瘦身”,飞跃也在生产、销售上也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扩大生产高附加值的产品,减产或停产微利产品。“比如,平缝机,飞跃就不会再生产了,因为价格低且不赚钱”。 “老板一直呆在公司,没有所谓的焦头烂额,也没有所谓的走投无路。对于一些媒体的报道,他不想理会,飞跃的困难也只是暂时的”。 记者手记:飞跃的难题与命题 记者沿着飞跃集团绕墙的马路,在庞大而望不到边的工厂走了一圈,耗时良久。马路边上丛生的杂草迎风摆动,墙内孤单清冷。马路尽头,一低矮破旧沿角上翘的黄色建筑,看得出是一座小庙,墙上“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与飞跃集团林立的工厂静默相守,再遥想飞跃今日之生死困局,颇有些无言的幽默与酸楚。 在台州的老板圈内,邱继宝的口碑似乎很好。“他从不摆架子,每次召集行业内的企业开会,都是商量怎么合力把整个行业的规模做大,别的企业遇到困难了,他都会帮助。所以行业内的所有企业都把飞跃当作标杆,跟在后面学它。不过,没想到的是,这次飞跃却自身难保”。 你很难用批判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企业,因为它所做的一切那么中规中矩,努力而勤勉。但它所暴露出来的问题,却又真真切切地摆在那里,裸露而真实! 也许这的确是个颇难理解的“飞跃式”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