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系列专题：三鹿奶粉事件
中国企业家不再集体失语
“问题奶粉”事件发展的苗头开始从深陷风波中的企业转向企业家个人， 在一次又一次的突发事件之后，中国企业家群体此次不再选择集体静默，而是在深入反思民营企业经营历程中的积弊、重新考量企业成长道路，以及企业家精神的重塑。
采访·撰文/丁凯
因受“问题奶粉”事件波及，蒙牛集团董事长牛根生突然深陷风暴漩涡。社会舆论一边倒地谴责牛根生，焦点主要有：其一，牛根生表示对三聚氰胺一事不知情，舆论认为其推卸责任；其二，牛根生当年捐股份设立基金会的行为眼下被指“作秀”；其三，最严厉的谴责认为，牛根生不仅该辞职，甚至该被刑拘。 牛根生此时正在巨大压力中煎熬。“老牛现在的情绪非常低落，几天前他在内蒙时跟我通电话，我能感觉到他承受的压力超过了常人的想像。”慧聪集团董事长郭凡生与内蒙同乡牛根生一直有着深厚的交情，而他对于眼下牛根生的状况甚为担忧。 郭凡生的担忧有两点：其一，中国会因此而损失一位优秀的企业家；其二，如果牛根生挺不住，蒙牛也就挺不住，蒙牛背后的300多万奶农，50多万物流配送人员的生活工作难免受影响。 “既要批评和反思，也要帮助和鼓励。”这是本刊独家专访的多位行业领袖企业家不约而同的看法。除去郭凡生之外，包括华旗资讯董事长冯军、东星集团董事长兰世立、泰康人寿董事长陈东升、百龙集团董事长孙寅贵、当当网总裁李国庆、云南红酒业董事长武克钢、宇华投资董事长李光宇等著名企业家均对牛根生表示信任。一次又一次的突发事件之后，中国企业家这一次没有集体失语，他们表达的不仅是同情、信任与担忧，更是对企业家精神的反思。 2008年，企业家声誉一夜之间从高峰跌落谷底的，并不只是牛根生。因为地震期间捐款问题而蒙受指责的王石，至今仍煎熬在迫其辞职的舆论压力之下，而因三鹿“封口费”事件，百度这个昔日年轻人最向往的雇主也被指为“中国互联网黑社会”，李彦宏个人形象也因此严重受损。 2008年，发生在中国商界的几件事反复昭示着一个寓言：快速成长起来的行业领袖企业，由于其在发展中潜藏的种种“因缘”突然爆发，而让企业或者企业家个人面临猝不及防的危机。在这些危机背后，我们的企业家除了用“出来混迟早要还”来安慰自己，并祈求一个更为宽厚的生存环境之外，当然也必须对企业的经营发展过程进行完成和全面的反省。 反思企业战略 “盖楼一定要先挖地基” 李国庆：对这件事，企业家要反思的第一点，我觉得就是应该树立做百年老店的想法。中国大陆的环境和机遇注定了我们这一代不可能走那么快那么远了，企业家不能用自己生命周期的时间表来倒推企业发展的脚步，一家公司有25％的增长率就很了不得了。 冯军：我是学建筑的，我知道一定要先挖地基再盖楼，你想盖一幢百层大楼，地基不深不行。不挖地基直接盖楼，难以为继时后悔的是你，而如果在别人不能继续往上盖的时候，你因为地基打得深还能继续盖，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才能保证你做到百年。 武克钢：改革开放30年来，很多中国民营企业家犯了很多错误。他们相信做大做强，说企业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我从来都是反对这种观点的。我们应该做实做好一个小企业，这永远比做大做强、做多元化更好更健康。过去有太多的中国民营企业家经不住诱惑，想入非非希望一夜暴富，这种心态影响了他们企业的基业长青。眼下，中国民营企业正是该补诚信、真实和不受诱惑的课。
陈东升：中国经济高速成长过程中，企业危机多发也是因为不成熟、不诚信，这是有代价的，我认为这是一个社会转型、体制还有企业和个人的综合作用。中国民营企业家在这个过程中要吸取教训，也应该知道诚信是多么重要。 兰世立：我认为快速发展并没有错，快速并不等于违法违规，慢了并不等于不违规。有多少小店真正成了百年企业？大了速度才快，力量才强，更有生命力。 陈东升：我觉得中国企业风险意识偏弱。像我们做金融的最看重的就是风险。我们前不久还和北大的张维迎教授讨论过这个事情。金融业风险可以挤垮整个国家的金融体系，对于医药、食品行业，质量和安全是他们的命根子。今年好像张教授7月还去过蒙牛，他问老牛，你这个企业的风险是什么，老牛说是食品安全，其实他也意识到了。三聚氰胺是行业潜规则，但一爆发出来就是代价。 冯军：事情没有好坏之分，关键就看我们怎么去思考和看待。其实问题奶粉这件事对其它行业也是很好的警示，对整个中国的企业家也是一个警示。中国产品的价格已经非常合适，但是质量一直被全球看不起。如果从此质量问题引起关注，并能得到控制，就会变成好事，变成中国产品强大起来的一个转折点。大家应该相互鼓励、相互理解把质量做上去才是真家伙。如果老牛继续保持诚信的风格，主抓技术和质量，我觉得这件事情过去后没准会诞生国际化发展的蒙牛呢。 兰世立：我们首先应该把食品安全、服务安全放在首位，安全都没有一切都谈不上。其次，过去行业里有很多不规范行为，有不少潜规则，如何避免这些行为再次发生？不能违法，不要潜规则，即使是无意的也要避免。 要批评也要鼓励 “我信任牛根生的为人” 郭凡生：我跟牛根生一样是内蒙人，有20多年的交情了。2008年7、8月间，牛根生带我一同参观位于和林县附近的一片山丘，几年前这里还是荒凉的土山，而借助老牛基金会的捐款资助，眼下这里已全部完成绿化，牛根生对眼前葱绿的景象颇为欣慰，他动情地说：“有了这片林子，周围的老百姓就能少经受点风沙了。”牛根生是一个从小就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的苦孩子，他总是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让别人少受苦。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想着要去坑害消费者呢？ 李光宇：牛根生不可能知道牛奶里有三聚氰胺，他的工作一是管人，二是向上要政策，三是与资本界打交道。但是他要负领导责任，公众也要理解，企业家不可能避免所有错误。应该爱护他们给他们成长的空间，毕竟这是我们民族的企业，要站在整个民族利益的立场上看待这个问题。我是做民办教育的，我们这所全寄宿学校的教职工加上学生有7000多人，我们信任牛根生，当报道说检测没有问题之后，这7000多人每天继续喝蒙牛的奶。 冯军：我是比较信任老牛的，平日里跟老牛打交道，我的感觉是这个人的诚信度没有问题。我相信老牛管着这么大一个企业，他真的不知道下面掺三聚氰胺的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相信老牛人是个好人。 郭凡生：牛根生是“裸捐（编者注：牛根生曾宣布将其持有的全部（约10％）中国蒙牛乳业有限公司股份捐给‘老牛基金’，其家人仅领取不低于一线城市最低工资的生活费，至2006年底，牛根生所捐股份市值超过25亿元。）”得最彻底的企业家，他办企业不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谋利，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会去坑害消费者。捐股之前，牛根生跟我反复商量过，我知道他真的不是作秀。 李国庆：牛总作为一个“裸捐者”，我是很尊敬他的，他到了这个年纪，想的是为社会贡献而不是从社会攫取，所以这个时候对他这种过激评价，我确实感到很吃惊。 兰世立：企业还在经营时捐出全部股份的企业家没几个。牛根生自己没剩下什么，这表明了他的想法：企业不是我的，而是社会的。舆论抓住老牛这样的人不放，我有点不能理解。中国需要一个响亮的民族品牌，不管是产品还是服务出了问题，应该就事论事，不能一棍子打死。 武克钢：蒙牛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品牌，背后还有数百万奶农，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中国农业最终的发展道路还是走向集约化、机械化和产业化，而这样就需要一家家蒙牛这样的企业，需要一个个牛根生这样的企业家带领农民走上这样的道路，事物是不断进步的，我们要有发展的眼光。 陈东升：在一国人均GDP迈向3000美元的时候，正是社会转型剧烈的时候，是矛盾多发期。我们不能一味支持老牛，也要反省，吸取教训。美国、韩国历史上也出现过类似问题，我们要反省，社会也要保护和支持企业家，要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应该鼓励老牛重新振作起来，承担责任。 李国庆：我的态度很明确，对牛根生我很尊重，但这时候大家都不愿意说，都怕引火烧身。但是路遥知马力，我会托人向牛根生转达这句话，时间久了，他一定会被公众重新认识。 再造个人形象 “企业家不要成为圣人” 孙寅贵：其实从这件事情上，我们能看到牛根生不成熟的地方。在“裸捐”这件事情上，他做得太“过”，太“另类”，超出了一般老百姓可以理解的角度，反而让老百姓开始不相信，觉得他“作秀”。 我们的社会不太成熟，牛根生那样的思想境界很难让社会公众理解，甚至他的老婆孩子也不能理解。据说他们一家四口还住在一个三居室里。牛根生毫无保留，人家必然觉得他是在作秀。在中国现阶段的社会环境下，很多事情是过犹不及。 作为企业家，在个人形象上要注意一个问题：别把自己变成一个圣人。有句俗话叫“病人床上躺，死人路上走”，看起来健步如飞的健康人，可能是最容易出大危险的人。拿我来说吧，我是有点感冒嗓子就发炎，我的嗓子是个薄弱环节，细菌病毒从这里爆发出去了。我曾经有位雇员，身体很好，极少去医院，基本没吃过药，但他的身体没有一个薄弱环节，细菌和病毒没有出口，后来生病得上脑炎，很快就去世了。企业家平时不要把自己搞成一个圣人，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牛根生就有点这样的倾向，企业家做到一尘不染，别人反而会认为你是别有用心。 我是1993年中国第一批福布斯榜上的30名富豪之一，跟我同一批的，现在还在商业领域活跃的已经为数不多了，2003年有好事的媒体曾寻访过，据说仍然活跃的还有6个，没有出事、被抓或者遭遇失败的确实很少了。 其实我们的企业家有时候不妨学学历史上的萧何，萧何就是一个没有毛病的人，刘邦找不到萧何的毛病，又想治他，他就不惜自诬来保全自己，韩信就恰好相反，所以最终结局不佳。 兰世立：民营企业家经营自己的形象没有什么错。但现阶段，我们经常会看到企业家形象受到损害，企业的经营就随之下滑的情况。这是因为在今天，中国企业家的个人形象还很难跟企业形象分开，只有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了，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而这需要我们的经济进一步发展，需要时间。 李国庆：企业家当然可以同时经营个人形象和企业形象，这也是一个模式，有的企业家就是非常低调，比如很多国外非常著名的企业，大家根本不知道他的创办者或者所有者是谁。但有的企业家就是愿意高调，我想忠告的是不要曝光过度。 危机公关要主动 “危机造就了可口可乐” 孙寅贵：老牛另一个不成熟的地方是在危机公关方面。如果我是老牛，我会首先站出来对社会宣布，所有的蒙牛牛奶停止销售，严查，查出一件问题产品就废掉一批。危机公关的时候不能躲闪，不要让新闻发言人说话，要自己站出来。今年王石遭遇的事情，也是要自己必须出来说话。 可口可乐就是经历无数次这样的危机公关，逐步建立了一个负责任的企业形象。可口可乐遇到过投毒的，往易拉罐里放大头针的，当年有个年轻人致电媒体，声称自己在可口可乐里投毒，可口可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个期间的可口可乐全部下架。其实可口可乐知道，这里不排除有人恶作剧，也的确是非常大的损失，调查的结果是其实根本没有人投毒，但可乐的做法建立了一个负责任的形象，可口可乐为此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但获得了美国甚至全球消费者的理解和支持。 李国庆：我也在想，牛总早先能从乳制品行业里站出来说话这很让人尊敬，但当液态奶查出有问题的时候，我认为牛总应该继续站出来，正面面对，利用互联网作出表态，比如遇到问题他们全部赔偿。 孙寅贵：拿我来说，我自己还给自己制造危机。我做张家界的百龙天梯项目时，最初就是我自己骂自己，让大家就这样一个风景名胜该不该修建观景电梯进行争论，这就是一次自制的危机，但是百龙天梯的知名度是被骂出来的。 不要抱怨环境 “经历大风大浪才是真正的船长” 孙寅贵：我们的社会是不太成熟的社会，如果说企业家是个弱势群体，大家一定会哄堂大笑，但是实际上他们就是。企业家受到很多公共权力的约束，社会舆论也不倾向他们。整个社会还是存在一种深层的与之对立的心理，在这样的社会里要特别小心。 陈东升：我们应该看看眼下社会推崇的是什么人？曝光率最高的是什么人？就是企业家。老百姓可能有点偏激，但企业家还是整个社会的一个聚焦点。所以我认为企业家更要谦虚，更要成熟，更要面对新的环境的变化。有些企业家的社会地位、形象和收入与其创造的价值不成比例，大家自然会对此有所评判。对于牛根生，我想说的还是要吸取教训，反思，反省，但是要更多面对未来，希望社会给他们鼓励和支持，社会还是需要企业家，中国经济还要持续发展，我们需要企业家精神。 武克钢：同时，中国民营企业家也要有健康的心态，改革开放30年来，他们是实际的受益者，也是巨大的付出者。民营企业不断发展壮大，有了越来越重要的社会责任，我们的产品连着千家万户，我们的背后关系着千万工人，同时我们也要承担起振兴民族工业的责任。有几十万上百万农民的生产生活与我们直接相关。 企业家要有一种心理承受能力，我常说“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社会总要进步，改革开放的脚步总要继续，不会停下，所以民营企业家在这样的进程中必须有承担感，有责任感。 我是一个相对积极的乐观主义者，但是最近我觉得要出问题了，只能说是谨慎乐观。社会上总说救楼市救股市，我说要救“企市”，现在真是形势比人强啊。 兰世立：前一阵我们其实也遇到小小的公关危机。报道说我们现金流紧张，要面临停飞什么的，其实当时主要是我们的一位离职高管在外面造谣，引起了社会公众的关注，以为我们的确是没有钱了，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现在事情已经过去4个月，要是我们真的没钱了，还能坚持这么久吗？ 这些突如起来的危机，其实很多民营企业家也都在面对，但是对有些企业可能是致命的。 我最近跟很多企业家说过这样的话：只有身经百战的将军才是真正被人敬佩的将军，只有经历大风大浪的船长，才是被人尊重的船长。经历苦难和风雨，才会让中国企业家真正成熟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