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丁丁
对人类社会的永恒威胁,恰是理性自身的狂妄。
转型期社会,由于缺乏健全的思想,似乎一切观念都必须以哗众取宠的方式提出来,俗不可耐的大众媒体夹带着那些原本不打算以学术为志业却有着各类引人注目的头衔的教授们和院士们,拼力污染公共空间,竞相出卖我们悠久语言的真实涵义,不过是为了在名利场上逗留几分钟而已。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些可以拂袖而去的智者,他们不必留在尘世间,从充斥着言论市场的乌七八糟的杂烩中,挑选一些尚可驳斥的,给予批评。 照直说吧,以目前关于“取消中医”的昏话为例,我们既不应以“科学”的名义鼓吹科学根本不能提供支持的知识,更不应以“科学”的名义批判这些根本不能从科学角度给予批判的知识。 如果你不信服如此简单的陈述,那么你应首先学习康德的科学著作和康德的非科学言论(例如《康德书信百封》,李秋零译)。不要以为康德的分析方法太陈旧,不如最先进的科学事实更有根据。康德看到了人类理性能力的有限性——以逻辑自洽为限制,于是他承认有逻辑自洽范围之外的知识。事实上,你不能把人类情感包容在人类的逻辑框架之内。例如,“爱恨交加”这样的情感,和“惆怅”、“厌倦”、“伤感”这样的情感一样,不能被逻辑地加以分析。但没有谁愚蠢到拒绝承认这些情感的真实性——除非他根本没有这些情感体验。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不得不对所谓“左的”和“右的”这两方面同时发生的实质相同的倾向实行批判。当“计划经济”和“精英治国”的思维方式占据主导地位时,最危险的倾向是“科学精神”被庸俗化为“科学主义”——其实质是试图让科学成为“信仰”或“意义”来源的一切注定失败的努力,在失败之后使思想蜕变为僵化意识形态的过程。当“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的思维方式占据主导地位时,另一种倾向大行其道,即以“科学”的名义推销一切有利可图的东西——西医、中医、柏拉图和孔夫子、出土文物和梦幻冥想,都被列入“畅销排行榜”。鱼龙混杂,真正的中医瑰宝当然可以与江湖骗子同时存在。可是这并不能为“西医至上主义”提供根据。 启蒙,康德说,就是每一个人独立运用他自己的理性来判断世间的事物,包括理性本身。科学的理性,是西方理性的一种,最重要的一种,它源自古代希腊的逻各斯理性,但属于蜕化之后的逻各斯,或僵化了的逻各斯。逻各斯理性以“对话”为表达方式,僵化了的逻各斯则以“说教”为表达方式。理性的说教,我们称之为“逻辑”。 于是,凡不合逻辑的叙述,我们就不再愿意倾听。一直到维特根斯坦充当了那个天真的孩子,他告诉我们说:凡可说的,皆无意义。凡有意义的,皆不得不以荒唐的语言传递其意义。 以西医为例,它能说的一切道理,首先,可以表达为一套被医学家们或多或少共同承认的逻辑无矛盾的关于人体内部和外部事实的陈述。其次,在这套基本原理之外,医学研究每日每时努力求索的,是大量的与这套陈述冲突或无法由这套陈述来解释的人体经验。科学?如果科学仅仅承认逻辑自洽的事实陈述,那么医学家们努力求索的,大多不是科学的——他们只是相信求索的结果可以被表达为科学陈述而已。 又以数学为例,我们的数学求索最不能偏离逻辑,并且我们对任何数学结论的最直接的判断必须是逻辑的。既便如此,在数学领域,专业学者们每日每时苦苦求索的那些问题,大多是无法在现有数学解释的逻辑体系内得到解释的——他们只是相信他们的求索最终可能拓展数学和逻辑能够解释的范围。 中医的哲学显然有比西医的哲学更优越之处。前者是整体论的,更适用于活生生的人的身体、情感、和精神,后者是分析论的,更适用于死板板的物的世界。不足者,或许因为中医的整体,是嵌入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土壤之内的,以传统的“天人感应”为自然状态,以“阴阳五行”为思维范式,以“体悟”和“内证”为推理依据,如此而丧失了话语权。 可是,我们怎可因中医在短期内的沉默,就否认它曾如此悠久和如此辉煌地存在过并仅仅因为在不过200年西方话语的霸权时代它的相对沉默,就剥夺它生存的权利呢? 启蒙意味着自觉地为一切真理划出适用界限,包括为科学真理划出适用界限。越过这一界限,启蒙了的理性将予以批判——不论你是什么“教授”、什么“院士”或什么尊贵的“子”。这就是康德的立场,鲜明地表达在他的这样一句口号中:“排拒知识,为信仰留余地!”同样一番道理,用哈耶克的语言是这样表达的:保持警惕!因为对人类社会的永恒威胁,恰是理性自身的狂妄。 启蒙,就是走出懵懂状态,就是甩掉意识形态的蒙蔽,就是批判科学主义同时也批判伪科学。先写至此处,恭候西医至上论者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