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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鸿谅 魏一平

  洪水通常在早稻成熟的季节到来,“地里的谷子金黄金黄的”,水也“看着看着涨起来”,最凶险的年头,水位“一天一两米地往上蹿”。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确保一年收成最关键的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洞庭湖区各垸的村民们就得放下各家农活,全村出动,日夜轮班,在连成一线的垸外大堤上连续两个月“严防死守”。这是最后、也是唯一的防线,洞庭湖区的所有大垸,洪水季节,堤内地面平均都比水位低了3到5米。一旦大堤失守,不仅一年的辛劳最终颗粒无收,数年、数十年的积累,甚至生命,都可能被汹涌的洪水卷走。

  家园无从选择。祖祖辈辈住在水边,看惯了洪水的起落的湖区人,早已适应了汛期的节奏。而整个洞庭湖区近半个世纪以来的洪灾记忆,由洪水造成的溃垸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频繁,更多的还是内涝。1954年是个分野,那年的洪灾之后,洞庭湖区的“修堤并垸”大规模展开,零散的垸落按照地理位置被合并圈围起来,堤防也被不断加固增高。这些规模与人口倍增的垸子身份上有了差异,是从80年代后期的蓄洪垦殖建设开始。重点垸、蓄洪垸和一般民垸,更实质性的差别在于国家的堤防拨款。但整体而言,三种垸的堤防都得到超过50年代的更大规模的修整和加固。涨落的洪水被坚固的堤防挡在家园之外。以水网密布,地理位置最低,位于南洞庭“锅底子”的沅江为例,修堤并垸之后,直到1996年,才有了真正的溃堤记忆。

  只是惨烈的灾难一次足矣。那些烙印,数年,甚至数十年都无法消弭。此次的湖村考察,我们选取了两种垸,蓄洪垸和一般民垸,试图描摹伴水而生的最真实湖区乡村现实,捕捉人与水之间微妙的心理变迁。打动人心的不止是灾难记忆,更多的还是割舍不下家园的无奈。其实在没有洪水,或者说洪水没有溃垸漫堤的时候,洞庭湖区肥沃的黑土地里,始终蕴藏着他们最朴素的安居乐业的期望。

  共双茶垸:一个蓄洪垸的博弈与村落现实

  共双茶垸在沅江市东北部,四面环水,北临草尾河、赤磊洪道与育乐垸和大通湖垸相望,南接南洞庭。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清末。“从西北向东南逐步淤积并陆续围挽而成”,清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1897年最早围垸的阜安垸还在,现在叫阜安村。这种地处洞庭水系腹地的大垸,用湖南省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总工刘卡波的话说,“地理位置上最危险,也最能真实地体现湖区生存”。

  溃口记忆与防守僵局

  南洞庭的位置被形象地称为“锅底子”,刘卡波描述,这里的“位置最低”,“湘、资、沅、澧四水和长江水的压力都能体现出来”。共双茶垸正好就在这“锅底子”的腹地。沅江市水利局总工郭向东在地图上比划,共双茶垸的西北端,也就是阜安村、界福村与南县草尾街以及赤山岛北端隔水相望的地方,“是个水口子”,“西北面来水汇入南洞庭的必经之路”,由北往南的长江支流和由西北而来的澧水在此相遇;西面而来的沅水,汇入目平湖后,同样过赤山岛北端经由此处汇入南洞庭。

  1996年7月22日,共双茶垸宽达8米的堤防,最终在这个“水口子”失守。这也是1954年修堤并垸,共华、双华和茶盘洲合并成共双茶防洪大圈以来,第一次溃堤。溃口的具体位置临着界福村原来的一个砖窑,叫新华轮窑。10年前的灾难记忆被刻在溃口修复处的纪念界碑上,在溃口附近的堤坝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下是一幅挂在半米高木桩上的“毛泽东同志”的画像,外地人觉得新奇,而当地人已经司空见惯。在洞庭湖区,在堤坝上悬挂毛主席的画像,成为每年防汛季节的传统,由各堤段的防汛指挥部统一悬挂,一直要挂到汛期结束。

  村民们回忆依旧鲜活,“上千人守在村口的外堤上”,7月22日那天,“堤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往外渗水”,并迅速扩大。慌乱中村民们“搬来装满稻谷的袋子往里扔”,止不住,“又搬来沙袋、石子往里填”,依旧无济于事。12点45分,大堤最终被撕开了一道100多米长的口子,泥黄色的洪水瀑布般汹涌而入,漫进共双茶与宪成垸之间的内湖,作为第二道防线的内湖堤分茶间堤,两个小时之后被撕开,洪水再无遮拦,以十几米的落差由堤坝倾泻而下,自西向东横行而去,在后来的两三天里,最终将整个共双茶垸全部吞没。

  那场保卫战惊心动魄。根据后来的水情分析,郭向东感慨,“当时只要共双茶垸能多守住两个小时,溃口的就将是育乐垸”。以茅草街为界,北部的育乐垸和南部的共双茶垸都在严防死守,汇聚于南洞庭的洪水无处可去,水位节节攀高。当时的情形育乐垸似乎更为吃紧,共双茶垸的溃堤,意外地缓解了育乐垸的险情。育乐垸比共双茶垸的面积大10万亩,在80年代修改过若干次的蓄洪垦殖方案中,一直是重点垸,不容有失的地方。一旦溃口,必然按照事故论处。而共双茶垸虽然辖区近44万亩,溃堤之后损失惨重,因为本身在规划上属于蓄洪区,这才没有作为重大事故。

  这样的险情每次洪水来袭的时候都会出现,不仅是共双茶垸和育乐垸之间,整个洞庭湖区的大垸之间都是如此,重点垸与蓄洪垸的名号,只在于大堤10米与8米之间的差别,而落实到保卫家园的全力以赴,谁都不会让步。作为共双茶垸共华镇新华乡里走出来的清华大学工农兵大学生,郭向东转述了若干年亲历抗洪听得最多的来自更高层领导的说法,来表达自己的看法,“洪水来了,谁能守住谁就厉害,守住了就是重点垸,守不住的就蓄洪了”。

  作为80年代洞庭湖近期防洪蓄洪工程设计书的设计总负责人、湖南省洞工局总工钟宇平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认知,重点垸与蓄洪垸的区分,当年就是在“要承担160亿立方米的蓄洪任务”的指标之下,综合了各方因素制定下来的一种科学规划,城陵矶水位34.4米,是根据1954年洪水定下来的蓄洪标准。但在实际的操作中,主动蓄洪在洞庭湖区历来十分罕见,刘卡波的说法是“实话实说,大垸从来没有过主动蓄洪的”。对此钟宇平并不意外,“蓄洪的损失太大了”,“死守是对的”。规划方案与实际执行之间的反差,是洞庭湖区的生存现实,这片肥沃的黑土,谁也舍不得放弃。

  1996年洪水损失最惨重的是沅江,从7月16日目平湖垸最先溃垸开始,7月18日市区所在的长春垸城满溃,城区积水“没过了电线杆”,“最深处5米,最低处也有3米”,到7月22日共双茶溃垸,一周时间内,沅江全部辖区“十垸九溃”,只有在大通湖防洪大圈里的土地幸免。从时间上看,这也是洪峰更替最高峰的时候,郭向东说,水利防洪上的时间表从每年的4月1日持续到9月30日,不过真正的洪水高峰,都集中在六七月份,“6月15日到7月15日是湘、资、沅、澧四水的威胁,也是最危险的时候”,“7月15日到8月15日,主要是长江水的威胁”,最恐怖的是“南北水碰头”,这将让湖区腹背受敌,1954年和1998年的两次特大水灾都是如此。

  庆幸的是,在经历了1996年的灾难之后,沅江地区的堤防普遍得到了加高修整,1998年虽然被洪水围困了87天,但全部垸安全度汛。在这一年整个洞庭湖区最危急的险情僵持里,成了赢家。只是1998年特大洪灾同样没有启用蓄洪垸的另一个背景,钟宇平说,“还是中央的意思,当年的命令就是死守”。死守下来,依旧溃垸142个,但其中万亩以上的垸只有7个,绝大多数都是“小巴垸”。

  湖村变迁和家园往事

  蒿竹湖村在共双茶垸的南部腹地,距离共华镇镇政府所在地还有20多公里,在沅江市国土资源局湖区规划“复垦办”朱逸民看来,是“共双茶最穷的村”。蒿竹湖村的穷跟土地相关。以东西向将村落分隔为南北两半的水泥公路和水渠为界,村支书黄志高说,“南面是个低洼地,不平坦,不好种经济作物”,而“北面是沙土地,产量不高”。举例而言,“好地一亩麻一季的产量是200斤,而差的地只有七八十斤”,而麻能产三季。‘复垦办’的任务,是要下到湖区各个村落与荒郊之处做土地勘测和丈量,规划出新的可开垦荒地,保证湖区的耕种面积。这也是一个有部级扶贫基金的项目,国土资源局的人,因此成了村民们眼里的“财神”。

  与田埂路交叉排成一列的一排平房里,有一座是蒿竹湖村年事最高的村民张进秋的家。水泥墙,木房梁,一共三间,厨房、杂屋,正中的那间既是堂屋又是卧室,高高的房梁处还能看见1996年水漫过的分界线。时近中午,93岁的老人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他只能听明白本地话,虽然弄不明白记者的来意,依旧本着来者是客的乡村待客习俗,起身从隔壁的杂屋里缓缓抱来了一张长凳给客人坐。

  老人的早年记忆依旧以“民国”纪年,他出生于“民国三年”,也就是1914年。民国十五年,在父亲去世后,他跟着母亲从长沙逃荒过来,投奔蒿竹湖村的堂舅舅。堂舅舅家里有几十亩田,“算不上地主,也就是个富农”。他和母亲没有田地,只能打零工养活自己,那时候他现在的房子和田地还是荒地,前面就是“围子”,也就是“堤坝”。张进秋记忆里的“围子”向外扩展了3次,第三次就是现在的江堤,距离他的房屋足有十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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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治保主任袁小毛提供的数字是蒿竹湖于1912年建村,村里有许多人都是民国时期迁来的,86岁的村民顾萃华回忆说,他父亲民国初年刚来村子的时候,村里只有50多户人家,老人说来很自豪,他父亲当年带着3个儿子迁来此地,现在,“家族在村里已经繁衍到100多人”,成了村里的大姓。现在的蒿竹湖村有1400多人,分成12个生产队。解放前,村里的土地被十几个地主所拥有,顾萃华当年种的22亩地就是当时大地主曹汉兵家的。在地主家干活种地,“每个月两担米”,“要养活家里7口人”。张进秋和顾萃华都保留了一段战争记忆,“民国三十三年”,也就是1944年,“日本鬼子路过村里,把村民们吓得够呛”。

  1950年村里开始搞土改,每个人分得2亩8分地,算是新生活的开始。1954年的大洪水是老辈人记忆里最惨痛的记忆,那以后的修堤并垸,人人都出了义务工。张进秋的儿子张伏生回忆,那时候修堤是“以劳代资”,不出工就要被罚款。单单共华垸,也就是现在的共华镇,就是由34个垸子合并而成。五六十年代比洪水更经常到来的是内涝,“有时候下半个小时的雨,水就有半米深”,如果内涝时间过长,粮食同样可能绝收。所以湖区的建设步调,钟宇平回忆,50年代后期“以防洪为中心的围垦高潮之后”,60年代的主题是以垸为单位,“以电排歼灭战为中心的机电排灌高潮”。

  到了70年代,全面铺开的是“田园化建设”和“电网改造”。这种建设的印痕现在依旧清晰可见,用郭向东的话来形容,就是“村村组组一个样,每丘山地有高程,一把标尺管全村”。从地图上看,就如画方块般,各村整齐划一地修建道路和排水渠,房屋成行沿路和水渠排列,地图上每一条方格线,代表的就是“一条路,一条排水渠,和一排房屋”。蒿竹湖村也不例外,房屋成行成列,村里的4条路都是1978年修好的。

  经历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时期之后,1981年开始的土地承包责任制是最深刻的变革,人口多了,但地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均土地减少到了1亩,只有1亩8分,在2004年的税费改革之前,张进秋的儿子、村民张清明说,土地承包的各种费用,加上100元的人头费,算下来,一亩地要交300多元。在这人均1亩8分的土地里,和其他村子一样,蒿竹湖的村民们种植水稻、苎麻和棉花。一年辛劳下来能收获些什么,取决于多重因素,病虫灾害、外洪内涝,还有土地承包的各项税费。在2004年之前,依次排序下来,常规的最大压力依旧来自税费,其次是内涝、病虫灾害。洪水或许会排到最后一位——虽然洪水会造成摧毁性的伤害,但在堤防不断加固的情况下,防守成功的几率远远高过失败。

  乡村的财富格局与差距

  虽然承认蒿竹湖村穷,但在村支书黄志高看来,“湖区的村子都差不多,差别并不太大”。而具体到每户之间的差别,“平均下来,也就是差个3万元左右”。理由很简单,湖村的收入都来源于土地。在1996年的洪水之前,村民们大都老老实实地守着土地,几乎没有什么人舍得抛下土地外出打工,疾病是造成村落里贫富分化的最原始因素。1996年的特大水灾,改变了这种格局。

  即便没有湖村生活经历,也不难想象洪灾后的情景。农药、化肥、种子,年初攒下来的、或者借来的全部投入,都在地里,一场水后全部泡了汤。剩下的支离破碎的房屋需要钱来维修,自己和家人胃需要填饱。国家拨下来的赈灾物资,到了最下一级的村落,比如蒿竹湖村,只剩下人头10斤米的救命粮。比起邻村,那年的蒿竹湖村要幸运一点,村里用集体提留款从1994年开始给每户人家交了房屋财产保险,每户10元,才交了两年,就赶上这场大水,灾后每户都得到了328元的保费。村里想续保,但第二年就被保险公司断然拒绝了。

  黄志高回忆说,1996年之后,政府能保证的,只是村民们“一定有饭吃”。其他的,全部要靠村民自己。四处筹钱也不能恢复生产的村民只能选择外出打工,大都去往广东。这种无奈的弃田抛荒成为村干部最头痛的事情,村干部只能选择村里以前条件比较好的农户“求上门去”,适当地把承包费降一点,说尽好话,甚至允许欠债,只要能有人把地接下来。土地承包费收不上来,村财政的缺口越来越大,现在蒿竹湖的村财政负债超过100万元。

  村民樊学云就是这样被村干部求上门的,他今年41岁,从十几岁开始在生产队养鸭子,几十年养下来,靠着养殖成了村里的富裕户。他家的房子也是1991年到1993年蓄洪垸安全楼建设时期,蒿竹湖村的第一栋3层楼房。1996年之后,虽然损失也有好几万元,但还是以每亩150元的价格承包下了村里的120亩土地,全部种植湘莲。没想到莲子的价格从1997年开始直线下降,偶尔回升,也到不了1996年时10元1斤的盛况。不愿意贱卖莲子的樊学云把部分莲子存在了家里,“好几万斤了,不过没关系,干莲子放多久都没问题,等价格好了,慢慢卖”。

  不过随着行情的变化,樊学云还是把种湘莲的面积减到了四五十亩,剩余的地都种水稻。从2003年开始到现在,用黄志高的话说,是“风调雨顺的好年头”,但樊学云的烦心事又来了。税费改革与粮食价格的上涨,把外出打工的村民重新吸引回来,土地官司成了麻烦事。原来300多元1亩的承包费用,一下子降到96元1亩,国家还给50元的补偿,算下来,只用交40多元。外出打工的收入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拗不过人情面子和别人说情,樊学云退出了20多亩地,心里也是有想法的。

  虽然是村里最大的承包户,樊学云更愿意说的还是他的“养殖经”,坐在靠门的矮凳上,把手一挥,“别看我只念到初中,没文化,但我还是相信,湖区农民,搞养殖业、种经济作物才是出路”。在他背后是他家的荷塘,荷花正艳,莲蓬满枝头。家里来了熟识的朋友,他14岁的侄子穿着连身的防水靴裤,拖着麻袋下到及腰深的荷塘里,给客人摘莲蓬。末了,他的奶奶还让他掐下一支含苞的花蕾,带给朋友家的小女儿。而樊学云刚刚骑摩托去防洪大堤上给防汛指挥部的村民们送饭归来。这是村民们早已习惯了的汛期,在水位紧扣心弦的防汛之外,由土地决定生活的节奏正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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