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末梢之痛



对于属于海河流域南系的子牙河,“有河皆枯、有水皆污”的评价“纸上得来终觉浅”,用脚步丈量的印象才显得无比真实而触目惊心

    《财经》记者王和岩《财经》网络版/总193期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支流无数的海河水系宛如一幅扇面,天津则是扇柄。北边的蓟运河、潮白河、北运河、永定河和南边的大清河、子牙河、漳卫河等五条河系,最终都在天津汇入海河,并东归渤海。

  因此,早年间对天津曾有一个精妙的形容——“九河下梢天津卫”。然而,这一切如今几成陈迹。

  属于海河流域南系的子牙河,由南北两条支流在河北献县汇聚而成。北边的滹沱河发源山西繁峙县境内,流经晋北黄土丘陵,穿太行,奔流东下,过河北省的平山、正定、石家庄、饶阳等八县市,至沧州献县。南边的滏阳河,则出自邯郸峰峰矿区滏山南麓,流经邯郸、邢台、衡水等地。

  子牙河流经晋、冀、津两省一市,流域面积46328平方公里,既有山区,亦有平原,人口1900余万,其严峻的污染态势不啻是整个“病态”的海河流域的一个缩影。

  根据水利部的统计,过去几年中,海河流域水质低于劣V类的河流长度比例,一直在50%以上,它与辽河一起成为中国七大江河中污染最为严重的河流。包括子牙河、大清河在内的南系,其劣V类水质的河段,要高出整个流域近10个百分点。

  “输血的河流”

  “哪来的水?都干了二三十年了。”7月22日,天津静海县独流镇十一堡村,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乡告诉记者。

  这里本来应该是三河汹涌合流之处——子牙河在天津市静海县独流镇十一堡与南运河汇合后,再到第六堡与大清河汇集,然后合成西河,并最终至天津新红桥与北运河交汇形成海河。因水流湍急,一旦形成洪峰,甚至有可能直接危及下游的天津市。

  如今,在子牙河已经荒草丛生的干涸河床上,只剩下风化的小木船以及低头吃草的瘦马。

  其实,干涸的何止是子牙河。站在子牙河与南运河交汇的闸堤上,南运河河道同样是野草茂密。岸边,一些纳凉的妇女坐在家门前。脚下的南运河,曾承载过两岸居民多少童年的欢乐,如今,一切已随运河的干涸消失殆尽。

  村民徐树海带领记者来到村西的子牙河边,窄窄的河道中间横着一道矮矮的土坝。他告诉记者:“子牙河从这里就干了。”至于土坝,则是五六年前天津向山东省济南市购买黄河水,由南运河输送而来,为防止水向上游回流而筑的。

  现年54岁的徐树海告诉记者,子牙河已多年没有水了。子牙河中的帆影,似乎已经永远地定格在了少年时代的记忆中。

  是谁在改变子牙河的命运?也许,首当其冲的,是随着人口和经济的迅猛发展,海河流域不断加剧的地表水资源紧张局势。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高级工程师刘树坤用“输血的河流”来形容海河流域,因为整个流域每年的水资源供应缺口都在130亿立方米以上,只有依靠滦河、黄河乃至地下水加以支撑。

  当然,彻底改变其命运的,还有一项水利工程。

  由于子牙河上游坡陡流急,下游排水不畅,历史上经常发生水灾。1963年海河流域大水之后,为减轻洪水对天津市区的威胁,自河北献县起开挖了一条子牙新河。自此,子牙河分为两路,一路沿原来的河道,流经河北的河间、大城等县至天津静海独流镇与南运河、大清河相汇,并至新红桥和北运河汇成海河后,在天津塘沽入渤海;另一路主要用于泄洪的子牙新河,则取道天津大港马棚口入渤海。

  斗转星移,在子牙河逐渐干涸的同时,仍然流水潺潺的子牙新河虽然免了断流之厄,却在承受着另外的苦痛。

  天津市大港区环保局有关人士告诉《财经》记者,由于子牙新河水质污染严重,常年属于劣V类,一旦来水量过大漫堤,就会污染农田;而开闸放水的话,又会污染海口,从而影响对虾等海水养殖业。2004年6月,子牙新河上游污水下泄,就造成马棚口附近养殖的鱼虾大面积死亡,直接经济损失3100万元。

  “污染程度保持得很好”

  7月下旬,记者来到了河北省献县乐寿镇田庄分洪闸,这里也是子牙河和子牙新河的分界点。向北望去,子牙老河床杂草丛生,干涸见底;东流的子牙新河臭气熏天,闸口处有大片白色的泡沫,在黑水中翻滚。

  滏阳河与滹沱河的汇合处,就位于近在咫尺的高庄。然而,记者在高庄看到,滹沱河也和子牙河一样滴水皆无。献县水务局工程师井占梅证实,滹沱河在献县境内已断流多年。

  站在高高的河岸上,乌黑的滏阳河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对岸庄稼和树木倒影其中,和远处的绿意盎然的田野,汇集成一幅美丽的田园乡村图——当然,前提是你闻不到那阵阵刺鼻的恶臭。

  过去100多年来,作为洪泛区,这里深受洪水之苦;但在连年干旱之后,田庄村民向记者抱怨最多的,仍然离不开污染话题。“子牙新河黑了快20年了,可把我们害苦了。”

  据村民反映,由于浓重的臭味笼罩村子,村民常年不敢开窗户;尤其是在夏季的雾天,河水中散发的臭味简直令人窒息。以前田庄村民饮用、种庄稼都用子牙河水,现在水连浇地也不行了,因为浇的地发臭、发碱。

  非但如此,村里的地下水也受到了污染,原先200多米的浅水井已全部报废。重打一口三四百米的深水井,需要15万元。

  “我一年就接待四五批记者,都不爱说了,麻木了,还有什么意思?”面对记者的采访要求,献县环保局污控股股长窦建辉有些心灰意懒。

  今年2月下旬至4月上旬,子牙河献县闸水站监测数据显示:每升水中COD(化学需氧量)最低202毫克,最高469毫克,是国家排放标准的5倍至10倍;氨氮最低69.74毫克,最高100.5毫克,是排放标准35倍至50倍。

  对于这些触目惊心的污染,献县环保局在2005年公布的一份报告中称,由于来自上游邯郸、邢台、石家庄、衡水的污水,才使献县境内的滏阳河、滏阳新河、子牙新河、北排河等骨干河流均受到严重污染。污水中主要污染物严重超标,水质历年检测都为劣Ⅴ类,均已丧失使用功能。据测算,每年仅到达献县境内的污水量就高达约2亿吨,COD排放量也有20万吨左右。

  这份报告还指出,上游大量污水的涌入,致使献县的水利设施、坑塘农田及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据统计,从1997至2004年,全县各种直接经济损失达1.5亿元。

  可能的危害,绝对不仅仅限于经济方面。早在2002年,献县有关部门就组成一个调查组,对水污染造成的危害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最终的调查报告显示,献县共有13个乡镇、119个村的浅层水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涉及人口12.7万。其中35个重污染村的浅水井丧失饮用水功能,沿河10万群众常年呼吸有毒有害空气,食用受污染的粮菜,饮用受污染的地下水;肠胃疾病、心脑血管病、皮肤病、呼吸系统病、肝病、癌症等明显增多,死亡率明显上升。

  记者问道,近年来上游兴建了一些污水处理厂,这里的水质是否因此有所改善,窦建辉有些揶揄地笑着说:“数据没有多大变化,这些年污染程度保持得很好。”

  污水何来

  据记者调查,子牙河沿途流经的所有城市,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向其排污。

  献县至今仍没有污水处理厂,全县生活污水从来都是直排。当地环保部门认为,该县城只有4万人,少量生活污水积存于北排河,经过渗漏、蒸发后已难以形成径流,加之境内也几乎没有工业企业,更没有排污口和污水排放,因此,总体而言对于子牙河的污染状况影响不大。

  然而,今年1月11日河北省环保局的一份“督查通知”披露,该县红星电子材料有限公司1999年开始建设,2000年生产至今,一直没有经过环保部门审批,周边群众反映污染严重。

  由于滹沱河已经干涸,子牙新河的污水应主要来自滏阳河。河北省环保局污染控制处马宝信副处长对《财经》记者表示,滏阳河的污水,目前主要来自石家庄和衡水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尤其是石家庄的制药、造纸企业,及周边正定、无极、辛集、赵县等县市的制革、造纸、淀粉企业等,超排、偷排现象时有发生。

  从去年下半年至今,河北省环保局对子牙河水系所涉石家庄、邯郸、邢台、衡水、沧州等五市重点排污企业,进行了五次抽查和暗查,实际情况并不乐观。

  今年1月25日,河北省环保局公布了子牙河挂牌督办企业整改结果,16家重点违法排污企业中,有五家企业仍在超标排污;5月初,在有关市县暗查时,发现多家企业仍存在擅自更改污水处理设施,超标排放等状况。

  7月3日,国家环保总局对长江、黄河、淮河、海河四大流域部分水污染严重、环境违法问题突出的六市二县五个工业园区实行“流域限批”,其中就包括海河流域的河北邯郸经济技术开发区。

  《财经》记者获悉,此次公示的“流域限批”,是根据6月8日至9日,国家环保总局海河流域第一检查组在对邯郸市工业园区、城镇污水处理厂和重点排污企业检查结果实施的。

  检查发现,邯郸经济技术开发区现有企业71家,仅13家通过“三同时”验收(污水处理设施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入使用)。此外,邯郸市环保局与邯郸经济开发区违反有关规定,联合发文将环评市级审批权限下放到开发区管委会。检查中发现,开发区经济发展局审批的环评项目占入区项目的70%,市环保局审批的项目仅占30%。邯郸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经济发展局除越权审批项目外,对企业环保设施运行情况的监管也不到位。

  8月2日下午,在邢台市南和县张李召村口,记者看到一块石碑,上书“饮水思源”。碑文讲述的,是河北航宇集团董事长刘同林拿出4万元给村里打了口400多米的深水井,使全村乡亲吃上了清洁的自来水。

  然而,记者在航宇集团位于张李召村和巩庄村交界处的围墙后,却发现一股浑黄的污水正哗哗外流,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异味。污水沿着排污渠东入南澧河,在河槽中沉淀下厚厚白色的污泥。当晚7点,当记者再次前往排污处,浑黄的水更是已变成了棕红色,泛着白色的泡沫,湍急东去,臭味刺鼻。

  附近的村民告诉记者,现在有水渠还好,前几年这些污水都是直接排在地里。

  南和县有关部门一官员私下里对《财经》记者表示,航宇集团早在2004年就投资8000万元建成了污水处理设备。不过,如果污水处理设备正常运转,“每吨纸的成本将增加20多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经济不发达的南和县,航宇集团作为该县最大的企业,是当地利税大户,董事长刘同林还挂着南和县政协委员的头衔。

  或许,正是这种有些扭曲的“联姻”和价值观,使得在子牙河流域的很多地方,污水横流的格局几乎很难从根本上得到有效的遏制。

  失陷的“最后防线”

  在河北省环保局污控处副处长马宝信看来,污水经过污水处理厂处理之后,就可以大量削减区域污染负荷,显著改善水质。污水处理厂,可以被看做是阻遏水环境污染的最后一道防线。

  近几年,河北加大了污水处理厂的建设力度。然而,从其运行状况来看,这道最后的防线已经千疮百孔。

  国家环保总局7月3日公布的全国“挂牌督办”六家污水处理厂中,河北省就占据了五家。其原因或为超标排放,或为处理能力严重低于设计能力。

  据河北当地媒体《燕赵都市报》报道,早在去年9月14日,河北省环保局副局长孙彦敏曾经通报了对子牙河流域石家庄、邯郸、邢台、衡水重点排污企业查访的情况,其中就包括十个污水处理厂。结果发现,个个出水严重超标;所查的三个工业园区污水处理中心,也普遍存在污染治理设施停运、污水超标排放现象,致使污水由单个企业变为集中排放。

  今年5月1日,河北省环保局再次至衡水市污水处理厂检查,其实际日处理依然为每天2万吨。据《财经》记者了解,整个衡水市日产生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11万吨,这就意味着,衡水市约八成的污水没有得到处理就直接排放了。为此,河北省环保局于5月7日正式向衡水市政府发函要求限期整改。

 海河:末梢之痛
  但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衡水市污水处理厂副厂长高树国满腹委屈。因为处理污水并不是只建污水厂就万事大吉,还需要完备的城区管网收集污水。而现在衡水市的城市管网还是多年前建的,由于涉及资金投入和居民搬迁,改造起来比较复杂。因此,现在进入污水处理厂的,只是市区铁道南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

  记者发现,衡水市重点污染企业所在区域,包括化工、造纸、医药企业密集区等,恰恰都位于铁路北。

  此外,高树国还对记者强调:“不是什么样的水都能处理的。”一般情况下,只有达到处理厂的进水标准的污水才可以净化。否则,不仅无法净化,其过强的污染物还可能“杀死”污水处理设备。

  正是在种种矛盾之下,记者注意到,与污水处理厂一墙之隔的衡水市利税大户冀衡集团下属的冀衡药业,还有周围几家曾被媒体点名的排污企业,污水都是在处理厂的眼皮底下,直接将污水通过班曹店排干渠进入滏阳河,流向下游地区。

  河北省环保局局长姬振海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河北省90%以上的面积属于海河流域,子牙河水系也是省内最重要的水系之一。这几年治理力度很大,2006年Ⅴ类和劣Ⅴ类水质所占比例比“十五”初减少了15%。

  不过,他也承认,虽有好转,但“污染仍很严重”。

  导致子牙河严重污染短期难有实质性改变的原因,除了水资源匮乏,流域内结构性污染问题也十分突出。姬振海说,很多城市本身水资源严重匮乏,但其主导产业却定位为污染严重或高耗能、高耗水行业,像医药、钢铁、轻工、造纸、化工等。这些都是产生严重污染或者需水量很大的企业。

  此外,现有法律法规的不完善,也是环境污染势头难以遏制的原因之一。

  “我们要求我们的执法者要严起来、硬起来,但法律赋予我们的手段很有限。”姬振海介绍说,有些企业如果不启用污水处理设施,每天能节省1万多元,一年下来就是400多万元,而环保部门的处罚最高限额却仅为1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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