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科书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基本的参考数据而已。它只是一个指引,不具任何一锤定音的权威
□龙应台/文《财经》杂志/总194期
香港大学的国际招生愈做愈好,来自欧美的学生愈来愈多。有一天,和一群德国学生聊天,刚好是台湾的历史教科书问题正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民进党政府试图在教科书里进行所谓“去中国化”,反对者则抗议纷纷。我问这些德国学生:“你们高中的历史课是怎么上的?” 德国的教育权下放到各州自治,因此不同的州会有些差异。但是在七嘴八舌的争相发言里,我发现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是教科书并不重要,二是开放式。 如果这一课是1870年的普法战争,那么老师会在上课前要求学生读很多第一手资料,譬如俾斯麦首相的演讲原文,要学生从演讲稿中探讨当时普鲁士的外交策略,从而分析普法战争的真正原因。除了了解德国观点,学生必须知道法国观点,老师可能用电脑放映图片,反映当时法文报纸上的时事讽刺漫画、评论或者画家笔下的巴黎街头。分析战争本身,老师可能出示一张1870年普鲁士的经济发展指标图,用来解释当时的“新科技”──譬如铁路的广泛使用和新制大炮的威力,如何使普鲁士在战场上占了上风。 也就是说,在整个讲课的过程里,教科书非但不是惟一的教材,而且不是核心的教材,甚至可能根本没用到。 第二个特征是开放式的教学。教学的主轴不是让学生去背诵任何已经写进某本书里的叙述或评价,而是要学生尽量从第一手资料里看出端倪,形成自己的判断。如果这一堂课的主题是纳粹,学生可能必须去读当时的报纸、希特勒的演讲、工会的会议记录、专栏作家的评论、纪录片等等,然后在课堂里辩论——纳粹的兴起,究竟是日耳曼的民族性所致,还是《凡尔赛合约》结下的恶果?或者是经济不景气的必然?各种因素都被提出来讨论。至于结论,学生要通过资料的分析和课堂的论辩自己来下。 满头卷发的卢卡斯说:“我们那时就读了托马斯曼的哥哥亨利希曼的《臣仆》,因为他就认为德国人有惯性的服从性格。我们在课堂上就此辩论了很久。” 如果主题是1848年的欧洲革命,学生必须从经济、社会和政治的不同层面分析革命的起因,然后还要试图去评价这场革命的后果——这究竟是一个失败的革命,如法国的AlesisdeTocqueville所说,“社会顿时撕裂成两半:羡妒的无产阶级和恐惧的有产阶级”;或是一个成功的革命,因为20年后,德国和意大利都统一了,而法国扩大了选举权,俄罗斯废除了农奴制?事情的是与非,人物的忠与奸,往往没有定论。学生必须自己从各种数据的阅读里学习爬梳出自己的看法。 “我们还常常要作报告,”刚刚来到香港的汉娜说,“一个人讲45分钟,等于教一堂课。” “你记得讲过什么题目?” “当然记得,”她说,“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我讲过英国的殖民主义。” 在这样的历史教学方式里,教科书的地位,只不过是一个基本的参考数据而已。在众多一手和二手的资料里,包括演讲、漫画、照片、统计图表、新闻报道和学者评论、人物日记、法庭记录等等,教科书只是一个指引,不具任何一锤定音的权威。 开放式的历史教学,着重在训练学生运用材料的能力,尤其是培养学生面对纷杂的史实做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教科书充其量只是路边一个小小指路牌,不是烫了金的《圣经》。 至于考试,他们解释,也不会以教科书为本,而是开放式的题目,都是要你写文章回答的。譬如,“试分析俾斯麦的外交政策”或者“试分析魏玛共和国失败的原因”;测验的是一种融会贯通的见解,教科书根本没有答案,也不可依赖。如果教科书根本不被看做一锤定音的权威,如果课堂中的历史老师有独立见解,又有旁征博引的学问,如果我们的考试制度不强迫老师和学生把教科书当《圣经》,我们需要那么担心教科书的问题吗?历史教学的真正问题所在恐怕不在教科书,而在教育的心态、制度和方法本身吧。 “可是美国的历史教育比较跟着教科书走,”来自奥地利的约翰在美国读过一年高中,他插进来,“而且他们的历史课教得很细,不像我们在欧洲,着重在大事件、大历史。” 克里斯说,“那没办法,他们只有两百五十年历史可以谈,所以连什么‘三十年代流行时尚’都可以在历史课里讨论一整节。”克里斯也去美国交换过一年。 话题转到美国去了。克里斯接着,“我发现美国人跟欧洲人真的很不一样。譬如说,有一次老师出题,要大家挑选20世纪本国某一重要人物来作报告,结果,你知道吗?有五个人,选的是蝙蝠侠!不可思议,是高三呢!” 大家轰一下笑开了。我忍住笑,说,“如果是你们德国班上做这个题目,大家可能选什么样的人物呢?” 克里斯回答:“阿登瑙尔、希特勒、布莱希特、托马斯曼或者舒马赫、贝肯鲍尔什么的,都可能。可绝对不会是米老鼠、蝙蝠侠或超人吧!” 龙应台:作家,现任教于台湾清华大学及香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