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让步在发生,一些变化在进行,留下来的人坚守着、繁衍着、抗争着。现代文明的压力仍在持续,我们不知道这个以宗教信念为支撑的生活方式将会存在多久。
撰稿/殷莹
当我们对工具、技术、数字、网络运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时候,恐怕很难想象在最发达的美国生活着这样的十几万人,他们不使用电灯、电话、汽车、计算机等现代技术,仍然维持着18世纪欧洲的传统农村生活方式。而且,这不是因为穷困不济,而是出于他们信念的选择。 他们是阿米什人(Amish)。 2007年11月17日,我们前去拜访宾夕法尼亚州的阿米什乡村。开车驶入村庄外围,一望无际的草原跃入视线,低矮的房屋在辽阔的绿色中错落分布。虽然是细雨绵绵、寒意渐浓的深秋时节,仍然可以看见一些阿米什人在室外造房子、生火、晾晒衣服,当然,完全是依靠他们的双手。孩子在一旁玩耍,奶牛在棚中哞哞。一派祥和安宁、自得其乐的景象。 诗意地栖居 阿米什成年男子头戴宽边帽,身着手工缝制的衣服;他们的下巴都蓄着胡子,但上唇之上却不留胡须。成年女子头戴一种白色布质无边软帽,穿着长长的素色布衣、黑色的鞋。孩子的衣着没有花花绿绿的色彩,和大人的装束并无二致。此时,一驾马车从我们的车旁笃悠悠地走过,驾车人看到我们,浅浅地腼腆地微笑。这种陌生而久违的笑容使我们顿生尴尬,慨叹自己早已深陷现代化的黑洞之中。面对便捷高效的技术诱惑,阿米什人何以不为所动,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他们?他们是16世纪初激进宗教改革所形成的“瑞士再洗礼派教徒”的后裔,原属“门诺派教徒”一支。“阿米什”得名于门诺派领袖雅各布·阿曼。他发现瑞士门诺派正在逐渐背离最初的教义,于是着手改革,坚持严格执行各种清规戒律。1693年,阿米什派正式分立,被视为严守教义的信徒。此后,宗教纷争不断,1720年前后,一些阿米什人迁徙到北美。在他们眼中,这是一个信仰自由的国度。他们首先在宾夕法尼亚州东部安家落户,继而扩展到俄亥俄州、印第安纳州、爱荷华州、堪萨斯州等地。 教义时刻指引着阿米什人的生活。他们拒绝从军、拒绝大部分税赋、拒绝担任陪审团成员,即使这(至少在当时)违反了美国的法律。他们的孩子在当地自建的学校念小学,中等教育则在家中进行,14岁以上的孩子不再接受教育,必须回归家庭帮助父母干农活。1972年,3个阿米什家庭因为拒绝送15岁的孩子上学而被当地法院判处罚款5美元,此后威斯康辛州最高法院推翻了初审判决,并得到联邦最高法院的肯定,理由是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信教自由条款比义务教育具有更高的正当性。虽然他们受教义规训的许多行为与美国法律发生过一次次的冲突,但以“自由”为底线、尊重多元文化的美国或许仍然是最适合他们生存的环境。 朴素、谦卑、和平、宽容是阿米什人的信念。他们坚定地相信,然后身体力行。在那里,我们看到太阳从草原的尽头升起,阳光没有钢筋水泥的阻挡;在那里,我们看到手机、电脑和汽车的缺席,但人们可以欢乐地耕种与收获;在那里,我们看到满满的自足的心灵,却不是光鲜亮丽包裹着的空洞躯壳。这生命状态不禁让人想起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诗意背后的阴影 蓝天之下,草原之上,阿米什人辛勤劳作,诗意地栖居,这几乎像一曲“田园牧歌”,撩拨着我们“现代人”的某种难以实现的心愿。然而,如果我们更深入地走进阿米什人的生活世界,可能会发现他们也一直在经历着严峻现实的考验,而那份诗意多少是在我们的想象和期许中被营造出来的。 19世纪中叶以后,现代文明的影响日益蔓延,阿米什民族内部发生了分歧乃至几次严重的分裂。一部分阿米什人仍希望最大限度地维持旧秩序;而另一些则支持新秩序,愿意接受社会变化和技术革新。那些支持新秩序的阿米什人,开始使用一些农用电器,最极端的表现则是离开阿米什乡村,进入美国的熔炉。 分裂源于多种现实矛盾。由于土地价格上涨等外部原因,低技术农场的产出不足以养家糊口,许多阿米什人的生存出现危机,于是,某些阿米什乡村接通了12伏特的电力系统,发电机被允许用于特定场合,例如金属焊接、电池充电、驱动牛奶搅拌机等。但电力必须严格控制在12伏特——无法启用诸如电灯泡、电吹风、微波炉、电视机等常用电器。另一些阿米什人迫于生计,离开农场到工厂和建筑工地做工,或者依靠在旅游景点出售手工制品来谋生,只是,生活改善的同时,原来生活的性质或观念也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我们在阿米什乡村外围的商店里看到各种各样精美的手工制品和织物,都是阿米什人的手艺,可反讽的是他们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其实从来不讲究这些。对于这种与商业文化的碰撞与妥协,阿米什人深感无奈。 教义规定阿米什人不能与外族人联姻,换言之,只能近亲通婚,这不免导致了一些遗传疾病。有些疾病十分罕见,而且危及生命,使不少地区的阿米什儿童死亡率增高。在宗教信仰中,这被看作是“上帝的旨意”,他们不去就医,也不接受美国的医疗保险服务。然而,现实逼迫他们必须采取积极的措施,才能延续整个族群的生命。于是,有的父母转而求助现代医学来治疗自己的孩子。阿米什人也开始重视跨族通婚,允许一个地区的族人在和它没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中寻求配偶。 拥有选举权的阿米什人还在现代政治中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他们对和平主义、社会良知的信念对左翼政党而言颇具吸引力,而他们的大多数保守见解又有利于右翼的政见。因此,阿米什人被民主党与共和党都视为潜力巨大的选民,成为双方竞相拉拢的目标。 阿米什人反对暴力,拒绝枪械,对于外来侵犯从不做暴力抵抗。而在去年10月2日,现代世界的暴力血洗了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一名持枪者冲进宾夕法尼亚州阿米什乡村的一所学校,绑架数名学生(大多是女孩),并最终对她们实施了行刑式杀害,致使至少5人死亡、5人重伤。 来自现代世界的各种压力终于使阿米什人避之不及,这些年,他们不得不在一定程度和范围内或主动或被动地与外界发生接触,而这种接触无疑对他们的信念构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可能是直接的挑战。如今,许多阿米什乡村允许年满18岁的阿米什子女利用一年的时间走出村庄体验外面的世界,随后做出自主选择,是否愿意承诺继续做阿米什人。这个阶段被称为“徘徊”。而宗教排他的严酷性在于,一旦选择告别阿米什乡村,就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闪避”,这可能意味着永远无法回来,与自己的父母也将是诀别。 选择生活方式的代价 多年来,老一代阿米什人去世了,有的则选择离开;与此同时,新一代阿米什人诞生了,有的则虔诚回归;一些让步在发生,一些变化在进行,留下来的人坚守着、繁衍着、抗争着。现代文明的压力仍在持续,我们不知道这个以宗教信念为支撑的生活方式将会存在多久。 去年的枪击案已经过去,这一次,仇恨并没有在此驻留。一名受害者(她曾要求劫持者先向她开枪,以换取其他女生的获释)的家人还邀请凶手的妻儿参加葬礼,他们认为唯有“饶恕”和“接受饶恕”才能使两个家庭抚平伤痛。我不清楚,在他们内心深处,是否产生过电影《处女泉》和《密阳》中主人公的类似疑惑: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为什么会目睹这样的惨剧发生?他们也许还未曾动摇或者已经找到解释。但如果悲剧再次发生呢?或者,如果现代世界将他们的生存空间挤压得越来越小,他们的信念还能继续吗? 站在旁观者的位置观察阿米什人的生活,也许有的人会笑他们愚昧无知,有的人对这种生活不屑一顾……但我猜想,更多人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们生活在现代世界,对技术理性并非没有警觉与批判,却又在日常现实中一再地与之妥协,无法舍弃既有的物质享受,这使我们对阿米什人怀着美好的想象和真实的赞赏,而且由衷地希望他们(作为一种理想的可能)能够永远存活下去。或许,任何一种对于生活方式的选择,都有艰难而沉重的一面,如果想要坚守某种信念,也就总有一些代价不得不去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