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有不少物种正在消失。与之相似的是,不少民间艺术也在走向湮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和保护也许是最后一张牌,但文化环境的变化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
撰稿/沈嘉禄(记者)
《海上锦绣——顾绣珍品特展》在上海博物馆拉开帷幕,开展时间离2007年终结只剩最后3天,这是一个辞旧迎新的展览。但从顾绣本身的艺术形态来说,更像是一曲特定时代的挽歌,是士大夫闲适生活的谢幕。尽管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一再对记者强调,这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大题大做”,他还细说了顾绣种种艺术特色,但记者更对顾绣的现状忧心忡忡。是的,这次顾绣展本身是精彩的。展品来自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辽宁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南通博物苑和苏州博物馆。展出的50余件(套)展品以上海博物馆的珍藏为主,可以说是建馆以来从未展出过的。借展的不少珍品也是第一次在展厅露脸。“很多展品都是国家一级文物,其余也属代表性作品,基本囊括了我国内地顾绣收藏的精华。”陈燮君说。 顾绣长期来并不抢眼的原因在于,顾绣是地域性很强、发生时间较短、存世量又极少的艺术品,上述博物馆在建馆以来的数十年中一直忙于伺候书画、青铜、陶瓷等“重器”,没顾得上给属于小门类、小品种的顾绣对镜试妆秀上一把的机会。 提起顾绣,不能不将中国刺绣艺术的脉络稍稍梳理一下。刺绣的出现从文献记载上可追溯到尧舜时期。1974年在陕西宝鸡茹家庄西周墓室的淤泥中出土了我国迄今发现最早的锁绣残痕——也就是说,刺绣本身早已烂得比豆腐渣还豆腐渣了,只有一丝细若游丝的痕迹。好在有相当数量的战国秦汉时期楚墓出土了刺绣品,不仅图案装饰美观,而且色泽灿烂艳美。记者曾在长沙一处汉墓的出土文物中看到刺绣与丝织品,其精美程度,难以相信是两千年前的工匠用手工做出来的。接下来是唐宋,生活高度艺术化的两大朝代,刺绣艺术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特别是宋代,随着书画艺术的繁荣以及皇室对刺绣的重视,出现了绘画与刺绣相结合的画绣。刺绣从此分出了纯欣赏性的画绣与实用性刺绣两大类。中国刺绣突破了实用范围,逐渐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那个治国一塌糊涂,但书画功底相当了得的宋徽宗还在宫中设文绣院,集中绣工300多人,画绣迅速成为一种结合工艺技法的艺术品。元代刺绣的观赏性制作不及宋代——那是肯定的,元统治者只知道逐鹿中原,毁了耕地放牛牧羊,没那个欣赏水平。但专家认为元代刺绣也继承了宋代写实的绣理与风格——有没有实物遗存?如果没有的话,记者对专家这个结论是表示怀疑的。好了,历史很快转入明代,政权又回到汉人手中,在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后,经济文化得以恢复和发展,士大夫们的闲情逸致又泛上心头。与明代瓷器、家具、书画、玉器等艺术样式的大面积复兴以及话本小说的崛起同步,明代的刺绣也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从业者分布地区广阔,不同流派丛生,宫廷设有“绣作”,地方上则分为南北两大系统,分别以顾绣和鲁绣为代表,纯欣赏性的画绣以卷、轴、册为装裱样式,供同好者观赏。 顾绣形成于明代万历年间,由顾名世家族中的女眷首创,以后逐渐发展为一门纯艺术性的闺阁绣。顾名世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官至尚宝司丞,晚年曾在上海县城西北隅修筑一处露香园。在这个江南园林里,顾名世与所有的士大夫一样,邀一些同好来饮酒射壶、吟诗作画,顺便传递朝廷的消息,顾氏的女眷们则拿出绣品请大家欣赏。所以顾绣有一个很高的起点,她们临摹的是境界很高的、被文人视作正统的宋元名画原作,再加上有“华亭派”头把交椅的董其昌这样的大艺术家时时指点,亲授要诀,据说有些精品还送到京城请皇帝“御览”,你要她们眼界低下都很难。 从女眷的自身条件看呢,缠了一双小脚,受礼教约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用读书,那个时候更是无电视可看,无网可上,唯一的消遣就是飞针走线,并有耐心将一根丝线劈成三十二股。还因为绣出来的东西是专供高冠博带传览欣赏的,没有生产指标,也不用赶工时,所以她们可以花一整年的时间绣一幅帕子大小的画绣。用艺术家的话来说,只有非功利性的创造才能达到至善至美的程度。不过这话到老百姓口里就难听了:吃饱了撑的! 可惜好景不长,顾名世去世了,家道中落,顾家不得不靠女眷们的刺绣维持生计,也就是说从那时起,顾绣被迫走向市场。对顾家来说是家门不幸,但对中华文明而言是一个良机。顾绣从闺阁走向民间,针法外传,不少民间艺人学会了独门秘技后,大大丰富了中国刺绣的表现手法。有专家认为,中国四大名绣都从顾绣借鉴了技法。但同时,顾绣却失去了原有的艺术风格。所以从历史的经验来看,赶时间制作并一心想着卖好价钱的人很难出精品力作。 如果读者有兴趣在节假日去上博看顾绣展,有几个关键词不妨记一下: 200——顾绣的全部传世作品不足200件,绝对比大熊猫和华南虎少。 题材——顾绣的题材主要为四类:摹绣名迹、神仙释道、花卉翎毛、人物故事。 韩希孟——顾绣扛大旗的人物。这位旷世女绣工是顾名世的孙媳妇,精通书画,广泛收集唐宋名家的绘画临摹,深得内中精妙。她的作品至今还保存在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院等处。此次展出的故宫博物院藏明崇祯七年宋元名迹八幅,每幅都有“韩氏女红”的印章,并有董其昌的题跋,末幅署名“韩氏希孟”。当然,若放在今天,韩氏不用一针上一针下地辛苦劳动,光是跑跑拍卖行就能成为中国第一富婆。 针法——为了让观众更好地欣赏顾绣的细部与典型针法,上博还配备了局部高倍放大的灯箱图片,将顾绣的典型针法和技法实物图像与电脑绘制的示意图相对照。对刺绣感兴趣的观众或许能偷到一点关子,一般观众估计只会犯晕。 露香园——顾绣的诞生地。这座园林后来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英军逼近上海时被清军用来做弹药库。某一天,大概是清兵抽大烟不慎,引起火灾,轰隆一声中,可怜名园化为焦土。后来官方将园林改为阅兵场,俗名“九亩地”。至今只剩下一条“露香园路”的路名,这条路的南边被划进世博会场馆用地,目前动拆迁工作已进入尾声。 还有一个问题,想必也是大家关心的。顾绣诞生于上海,又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那么今天它怎么样啦? 记者关注这些问题已有些年头了,这里就不妨简单说一下。目前上海松江区有文化局和电子仪器厂两家单位在开办顾绣培训班,有意培养下一代顾绣传人。而露香园遗址所在的黄浦区,也有一个退休文化干部鲁克龄请了几个绣娘在努力恢复顾绣工艺,并频频撰文希望夺回顾绣属地的名分。但顾绣工艺是由松江区向有关部门申报的,而非黄浦区,这一点让鲁克龄急得跳脚。 但就记者考察并结合其他记者的观后感,都有一致的感觉:与此次展览所展出的顾绣珍品相比,今天的绣娘——无论“大师”还是学生,所掌握的技术都不能与当年的艺人相提并论。仅为皮毛耳!——上博一专家对记者感叹道。顾绣的针法之繁多、运用之灵活、表现之多样,连今天的电脑软件都难以编排。 举一例,此次展出的《顾韩希孟绣宋元名册》,每开对页,均有董其昌题赞,为顾绣第一名作。因故宫保管方面的要求,此册仅在展览开幕后一周和闭幕前四天展出,其余展期将用复制品代替。记者问上博专家,此复制品所来何处?答曰:“系50年代老师傅复制的,现在无人能复制了。上海博物馆还有几件复制品,也是那个时候请老师傅绣的。” 根据惯例,博物馆收藏的特别脆弱的珍稀展品允许以复制品公之于众。就国内而言,青铜、陶瓷、玉器、书画、雕塑等都有专家借助现代技术手段得以攻克难关,克隆成功,正副难辨。市场上赝品充斥,更不待说。唯有顾绣,可以说至今无人能够招其魂魄。就顾绣本身而言,失去的不仅是韩希孟、缪瑞云们,还有不计工本、不图经济利益,唯求感情寄托的创作心态,以及小圈子内赏玩高雅艺术的生态环境,这个意义上说,顾绣是一朵明日黄花,一朵不能授粉的干花。 艺术史家一直说:艺术最终将回归大众、属于大众。这话没错。但看看今天满街叫卖的苏绣,大多粗鄙不堪,能适应今天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需求吗?更能代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并产生深远影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