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是顾长卫继《孔雀》后的第二部电影,罗马电影节把最佳女主角给了蒋雯丽,说她成功塑造了一个“生活在封闭、压抑生活中又不甘心妥协的女人”。
文/马戎戎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小城文艺女青年王彩玲跳楼了,她忍受不了生活给她的重重打击:小城里没人欣赏她唱歌剧的才华,能欣赏她才华的北京城里的歌剧院,她又进不了。她爱上了小城文艺男青年、一心想到北京考美院的黄四宝,可是她长得太丑,不但肥胖而且满脸黑斑和痘印,四宝爱她的才华却不爱她。王彩玲认为她的死应该是庄严的,为此她穿上了她最好的演出服,然而生活又给了她一个打击:她没死成。在小城的普通人看来,她的跳楼,不过是“不小心摔了”。王彩玲是真诚的,可是她对艺术越真诚,在小城人看来,就越滑稽——她是个怪人,怪人做什么奇怪的事,都在情理中。 《立春》是顾长卫继《孔雀》之后的第二部电影。《立春》没送柏林电影节,也没拿银熊。但比起《孔雀》,《立春》其实更完整,更复杂,野心也更大。《孔雀》写的是一家人,是3个孩子,以家庭看社会。《立春》里却写了6个人,有脱离实际的艺术青年,也有在生活的庸常和琐碎中自得其乐游刃有余的世俗主义者。在《孔雀》的结尾,旁白说:“我记得爸爸走的时候,离立春不远了。”在《立春》剧组里,每个成员的衣服上都印着:“立春一过,城市里还没有什么春天的迹象,但风真的就不一样了。”这是电影开头的一句话。 扮演王彩玲的女演员是蒋雯丽,为了这个角色,她增肥30斤,装龅牙、在脸上画痘印;顾长卫说,蒋雯丽化好妆之后,连儿子都不愿意看她了。但罗马电影节把最佳女主角的奖项给了蒋雯丽,认为她成功塑造了一个“生活在封闭、压抑生活中又不甘心妥协的女人”。其实,《孔雀》里心总是在远方的姐姐,也是这样的女人。姐姐和王彩玲有一种延续的特质。顾长卫说,他曾经设想过安排姐姐和王彩玲在电影里相遇,但最终还是去掉了。因为觉得,太像大片,也太像故意要人生出感慨来。 比起《孔雀》,《立春》的年代推后了10年。1984到1994年,这个时代,正是在编剧李樯和导演顾长卫成长中占重要位置的成长时代。李樯对这个时代的描述是:“一个原先封闭、安稳、孤立的城市,现在是现出动荡、飘摇、色情的面貌。走在街上,每个人都面目全非,带着被欲望磨损的容颜。这城市处在一种粗蛮的勃勃生机中。”而顾长卫清楚地看到了现象背后的社会变革:“铁饭碗的时代终结了,公费医疗也改变了,很多人刚开始的时候无法适应。但人开始面对更多的选择了,开始去安排自己的理想,去实现自己的生存价值,有得就有失。” 在《孔雀》里,顾长卫和李樯在3个孩子身上寄托了三种人生态度:姐姐是殉道士式的;弟弟是消极出世的;哥哥是功利世俗的现实主义者。但现在,顾长卫认为:“这3个人可以合为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人更复杂,又更多面,而不是那么典型。”《立春》里要塑造的便是“更平易的”、“贴近平民”的人物,他们是一个时代的群像。某种意义上,《立春》里的人们面对的困境比《孔雀》更复杂。“姐姐所面临的时代是一个禁锢的时代,它禁锢着所有人;王彩铃的时代,是看上去每个人都有了自由,每个人都有机会,但其实更为复杂;姐姐的悲剧在于时代在和她作对;而王彩玲的悲剧在于她和时代作对。”李樯说。 王彩玲、黄四宝的故事,在顾长卫看来,完全是身边人的故事:“生活中确实有这样形形色色的人。”顾长卫家里有个亲戚,一心考美术学院,考了很多年都没考上。最后考到了天津美术学院。《立春》剧组里有个工作人员,没多大才华,但为了影视充满了梦想和疯狂,什么钱都不要,也要做。他的手摔坏了,要打石膏。顾长卫安慰他说,石膏打过之后的形状正好像在握着摄影机,他一听就特别激动。 李樯把这样的人归结为“外省青年”;姐姐、《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的姨妈、王彩玲,在他看来就是俄罗斯文学中要“到圣彼得堡”去的、巴尔扎克笔下要“到巴黎去”的外省青年。在中国,由于信息、政治地位和占有城市发展资源的不对等,北京在小城市市民中是有特殊色彩的。《立春》的主创中,李樯出生于河南安阳、蒋雯丽出生于安徽蚌埠;顾长卫在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曾被分配到西安电影制片厂,一度以为今后只有出差才能再看到北京了。他们深知“北京”对于像他这样的热爱理想,并通过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外省青年”的意义。也深知这些“外省青年”的骄傲与痛苦。如果没有《孔雀》的成功,北京这座城市可能依然不属于李樯,他可能还在为职业选择焦虑和痛苦。李樯自己都说,《孔雀》的成功对他来说,是一次艳遇。所以,李樯在采访中会非常清醒地指出王彩玲的所谓理想中有很多“虚荣心”的成分:因为不美,所以更要借用才华来表现自己的不同。他说王彩玲“拧巴”,但他对于这些人更多的是同情和温情。《立春》里,有一个姿态比王彩玲更为决绝的文艺男青年胡金铨,热爱小城人民无法理解的芭蕾舞而被公开孤立为“二椅子”;于是他把自己送到了监狱里。角色的扮演者是焦刚,李樯说这个角色就是为焦刚写的。李樯认为胡金铨是个烈士,他才是真正的绝不妥协的人,而且用世俗主义者的方式还击并嘲笑了他们。 “外省青年”的主题,很容易让人想起第六代导演的电影。在王小帅、贾樟柯的电影里,都可以见得到那些茫然的小城青年,他们试图进入城市,却最终只能在城市边缘飘零。然而李樯说,他的出发点与他们不同。他无意将自己局限在一座城市,他只是要写这城市中能感动他的人的故事,王彩玲的故事在安阳存在,在包头也会存在。而那些到巴黎、纽约去的北京青年,他们又何尝不是那里的外省青年。在顾长卫看来,他们,包括自己,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向前奋斗”的人。在《立春》的结尾,顾长卫特意拍摄了这样一段:王彩玲终于以中央歌剧院首席女高音的身份在豪华的国家舞台上高歌《为艺术为爱情》。这是王彩玲们的幻想,导演用胶片将它变为具体可见的一幕,它是顾长卫和李樯给那些为理想向前奋斗的人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