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我在菜市的摊档间流连时，照例出以食客和厨师的双重眼光。身为食客，要买爱吃的；身为厨师呢，则顾及家里的设备、配料和技术。今天买了些黄鳝，拿来做驰名海内外的家乡“煲仔饭”。档主给黄鳝过秤时，我看到档上有许多尾草鱼，体型庞大，心里猛然一动，差点流泪，不是为了口腹，而是为了一段记忆。 草鱼，在家乡叫“生鱼”，也许着眼的是它的生猛。在以“饥饿”为关键词的少年时代，物资的极端匮乏是全社会每天面对的现实。解放前开过海味店的祖母，在只有青菜和咸虾的饭桌上，为她的孙儿女从来没见识过“鲍鱼海参”而遗憾。知青年代梦想中的美食只一样，是一位老师说的，他也只吃过一次，在一所中学的校庆聚餐上，作为最豪华菜上桌—“一片片雪白、嫩滑的生鱼片，骨头全被剔去，每片卷上褐红色的腊肠片，隔水蒸熟，上浇酱汁，佐以葱和芫荽，哦！那个好吃！”和我们一样饥肠辘辘的老师，狠狠地咽下清涎水。那是热衷于诗的年代，这种菜式，民间叫“生鱼卷”，得起一个雅致的名字，最后商定，叫“雪孕梅”。 在美国待了9个寒暑以后，第一次还乡，在乡村的老屋做酒席招待乡亲，意外地吃到“雪孕梅”，是父亲的好友洪叔做的。我拿起筷子尝过以后，洪叔的表情，成了一直纠缠我的谜团。酒席结束，洪叔坐上侄子的自行车后座，要离开，我上前和他握手，说再见，他脸上挤出极勉强的笑。甚而，他转过脸去的刹那，差点哭鼻子。当时我十分诧异，回头去问妻子和弟弟，他们都说，我家待洪叔没有失礼处，该做的都做了，他带来的食材，已按估价付钱，怕不足，还额外给了红包，总之，洪叔以长辈和厨师的身份来这一趟，应该没有遗憾。
今天，面对着摊档上的生鱼，忽然省悟，那一次，我对不起洪叔和父亲。细细回想，那次吃到“雪孕梅”，经过并不简单。回国前，我在旧金山的家和父亲聊天，想必不止一次流露出对这种家乡美食的向往。当然，说说而已。不料父亲当作大事来办，给在镇供销社食堂当厨师的老朋友洪叔写了长信，作出具体交代。果然，我回到老家摆酒席那天，洪叔请了假，到村里来，提来三尾生鱼，每尾三斤以上。那年头，养殖生鱼还不流行，是到远处买的最大野生鱼，为的是能剖出大片的肉。此外，还有广东名牌“皇上皇”腊肠，专用于切鱼片的快刀以及各式调味料。为了做好这道凝聚着我乡愁的菜式，洪叔使出了全副本领。开饭时，他把热气腾腾的“雪孕梅”放上八仙桌。我夹上一块，嚼了嚼，味道不怎么样。再来一块，眉头皱了皱，不过如此！老师说了大话。尽管出于礼貌，我一个劲地说“味道不错”，可是，站了一辈子锅台的洪叔，岂会看不透食客的真实感受？然而，这是他的错吗？舌尖上的记忆富于欺骗性。当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慈禧太后逃出京城，进入山西境内，一路上饥肠辘辘，吃了逃难者的窝窝头，觉其香甜超过宫中所有珍馐。后来，她回到宫中，御厨做出来的玉茭子面窝窝头，竟无法下咽，她一怒之下把御厨杀了。这就是舌尖“忘恩负义”所导致的悲剧。我的味蕾没能免俗，在海外，饥饿早已远去，童年被祖母夸张为“终极美食”的“鲍参翅”吃过多次。那次回到阔别的家乡，每天断不了大鱼大肉，舌尖对食物的感觉早已麻木。面对洪叔费尽心机炮制的拿手菜，既没有由短缺而生的新鲜感，又没有由饥饿而来的食欲；品不出其味之美也罢了，顶要命的是不通人情。 是啊！我本该在夹起第一块“雪孕梅”时，像当今电视美食节目的女主持人一般，凝视它，满含期待地放进口腔，咀嚼一番，有如触电一般，身体微微颤抖，舌尖迸出一串赞美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配合稍嫌夸张的叫好声。夹起第二块时，该请洪叔站起来，向在座的父老乡亲宣扬洪叔的厨艺，请大家为了吃到“天下第一美味”而一起给“名厨”敬酒。可是，我反其道而行，不会掩饰自己的失望！我对记忆的失望，被洪叔解读为对他的技艺的失望。这可是不小的打击啊！我回到美国以后，连提都没向父亲提及。父亲的失望该也和洪叔一般严重，他们为了我，前前后后进行的策划，准备，没有得到半点回报。而这回报，本来是举手之劳。 辜负了，耽误了，难以补救的过失！父亲早已辞世，洪叔多年没有联系，按年龄算，也该早已成为古人。我由此得来的教训是：对施于自己的恩情，务必尽快地、全面地感知，做出反应、回馈，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尽可能到位的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