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没有教育问题,只有权力问题。问题是它比赤裸裸的权力还可怕,因为一切是以学术的名义。
撰稿/可非
在去年12月3日举办的北京保利公司2007秋季拍卖会夜场上,陈丹青的油画《国学研究院》以1200万元落槌;5天后,《牧羊人》以700万元人民币起拍,经过几轮叫价,最后以3200万元卖出。令人称奇的是,在4年前的中国嘉德拍卖会上,《牧羊人》仅以187万元成交,短短几年时间就猛涨了将近20倍,创下其个人作品的拍卖纪录。 画作不断卖出高价,陈丹青却在忙着出书。新书《与陈丹青交谈》(收集了陈丹2001年发表在《艺术世界》杂志上的12篇专栏文章)和《多余的素材》、《纽约琐记》两书修订本先后出版。不久前,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陈丹青的《退步集续编》成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去年最受欢迎的图书,并成为多家媒体评选的年度十大好书。如今的陈丹青,在很多人眼里已不是个画家,而是一个写书的作家。面对读者对其画家身份的质疑,陈丹青说,“我不必向外界证明我是画家。” 没有教育问题,只有权力问题 笔者:从清华辞职已有一年,这一年里你都做了什么? 陈丹青:这一年我被邀请介入朋友的一个文艺项目,要弄到明年。时间搭进去不少。同时还在写写画画,还要编书,编书也花了好多时间。 笔者:清华大学这些年在重建人文学科,是不是它还没有完成一所综合型大学的准备? 陈丹青:综合大学的文科都是摆设。增系、增学科,能养很多人,申请不少钱,领导可以向上报:功能齐全了,就是这样。我目睹领导很想办好文科,但不知该怎么办。蔡元培擅自给陈独秀瞎编个学历,又把梁漱溟这样的愣小子请进来,因为他知道什么是文科,什么是教育,现在怎么可能。 笔者:前段时间清华中文系的旷新年在博客上炮轰他们的系主任,后悔自己不应该到清华大学。 陈丹青:是吗?这种事每个系都有,张鸣炮轰领导,记者问我:“你对这事怎么看?”我说没什么看法,每个办公室门背后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只有几个特别不懂事的家伙会跳出来叫一下,有伤大雅,但绝对无伤大局。旷新年可能当真了,以为叫进去真的让你搞学术。就是个权力布置,布置完了,就可以了,然后别触犯权力,让权力正常运转,大家分摊利益,有饭吃。我谈了半天教育问题,等我离开后,发现我全错了。我不是在谈教育问题,也没有真的教育问题,都是权力问题,根子,是学术行政化。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常回国,也到中央美院代过课,当时的直觉就是——“解放前内行领导内行,解放后外行领导内行,近一二十年以来,外行就是内行,内行就是外行”。我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宁可退回到五六十年代,“外行领导内行”。 笔者:为什么? 陈丹青:那时的官员,真的是老粗,当兵的,他到业务单位——比方文学、音乐、舞蹈、绘画、文史部门——他不懂,他得靠业务人员,也就是现在说的专家学者出成绩,他的人格、身份,始终是“官”,他要贯彻意识形态,有时作风粗暴,遇到非常时期,他参与迫害文艺家,他自己也被迫害,但在相对正常时期,他不管你。现在呢,领导就是你同宿舍同学,他懂,你得顺着他,不然你走着瞧。 80年代开始提拔业务干部,初衷当然好,吸取历史教训,但演变到现在,很清楚:我宁可外行管我。文人当官,他不再是文人,而是干部,是上级,我们津津乐道什么学者官员之类,主语是“官员”啊。如果这官员人品不正,问题就不是文人相轻,而是文人相残了。这些年所有矛盾起于这一块。权力腐蚀人,他不会因为你是同行就善待你,你刺头?你不服?他细细地整你,名目多得是,我在学院多少老朋友,都跟我诉苦,苦不堪言,大致是“武大郎开店”,这滋味,大家都清楚,都知道。 笔者:所以教育问题到最后还是一个体制问题。 陈丹青:我看没有教育问题,只有权力问题。问题是它比赤裸裸的权力还可怕,因为一切是以学术的名义。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聪明、最糟糕的办法,就是学术行政化,行政学术化,有人再添了一句,经典极了,叫做“学术行政化,行政江湖化”。所谓“行政江湖化”,就是权力寻租,眼下每个领域都有权力寻租,不是吗? 在教育领域,最可怕的莫过这件事。你闹?你想走?你走吧,有的是人要进来,我这摊位归我管;你学术上反,你道德上反,好,慢慢收拾你,收拾的方式很简单,凉快你,一边儿去吧!我倒没遭遇这类窝囊,因为有点年龄资历,又完全没有行政职务的企图,对位子不构成威胁。但周围同事实在憋坏了。我还是选择走。我发现你跟他争,根本没用,你等于在争权力,不是争学术。 笔者:走之前你试过“争”吗? 陈丹青:一直在争啊,连连上书,还手写,跑各种办公室。都客气极了,耐心解释,给你递上去,可是完全没结果。我错在自以为争的是学术,争个招生自主,争个考试问题,真的,我全错了,那是权力问题。等我发现,我立刻觉得事情很简单,退出。 笔者:你要走,他们没有挽留你的意思吗? 陈丹青:口头上会吧,同事们当然不愿我走,少了个心直口快的傻逼。可我要是个领导,我也讨厌弄个闯祸胚子来,这不添乱嘛!我一点不怀疑当初聘用我的善意,请进来弄弄,出点成绩,有个牌子,结果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家伙,不懂事,不识趣。这是个例,是我性格的问题。 推举木心,是我个人选择 笔者:你推崇木心,对他评价很高。但如果把木心和你的文章放一起,编辑更愿意挑你的文章发表。 陈丹青:你怎么知道?这两年好多记者、编辑说服我向木心先生要稿子,他如果写了什么,媒体一定乐意发表。至于为什么推崇先生,我不想三言两语讲这件事。你看,我几乎没有直接讲过木心先生,而是谈论我们的话语系统、写作套路——木心是一个“个人”,“我们”是一整个“系统”。最近我刚收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一位学生来信,1984年出生,他说,他们全班读木心先生的书,非常喜欢。 近年我从年轻人那里经常得到类似的反馈。我发现,凡是我这年龄层的,还有部分60年代出生的读者,十有七八难以接受木心。但是上一辈,或者索性七八十年代出生的晚辈,阅读木心比较少偏见,少障碍。说明什么呢?说明我辈完整接受了一种话语教育。几乎一代人的文学观和阅读习惯,被重新塑造,忽然木心先生被介绍进来,难以交融。同时,大家的错觉是木心先生被置入内地的“文学界”,以为我要把木心先生放到圈子里早已确认的价值系统,找个位置。不,我要说,这是错觉。我写作,是个人表达,我推举木心先生,也是我个人选择。我很清楚这是冤案,好吧,让它成为冤案。 笔者:你为此和朱伟反目,你们的争议在哪里? 陈丹青:我与朱伟彼此不熟,谈不上“反目”,更没有争议。他骂木心先生,我站起来回骂,如此而已。 今天的文学批评,不能说没有,但严肃而诚实的争论,可以说没有。在木心先生那一面,我想,我们是异端。现在我们要拿这样庞大一整套语言系统去接纳、评价这么单独一个人,不,不是高低好坏的问题,它几乎是……非常困难,非常困难。但这才有意思,这才是价值。 笔者:有人说你现在功成名就了,因此要搬出另一个神。 陈丹青:正好相反,这件事毫无功利。我谢谢许多读者支持我,好几次公开场合,有读者特意谢谢我将木心介绍进来,但此外我挨骂,被嘲笑,我清楚背后与私下的闲话。 如今我被认为是“成功”的人,在这里,成功的人通常会把别人拨开,只剩自己成功,自己好。可是我做这件事是在告诉大家,瞧,我哪里算是好?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在这儿!“功成名就”、“再搬一座神”,真妙啊,什么思路?什么逻辑?我哪句话说到“神”?他们会把一句话塞到你嘴里,然后污蔑。中国人这套把戏太多了,你做点事情,他就这么猜度你,顺便吐点口水。 我知道我冒犯了文学圈和批评界。好吧,我冒犯了。就是这样。 笔者:你委屈吗? 陈丹青:为什么要委屈?从20多年前刚认识木心先生,向人说起,我就遭遇这一套。当时有点惊讶,现在早过了这个坎。你看,这么多年我沉默,不提起木心先生,直到陈村他们开口,我想,好,可能是对的时候,该谈起木心先生了。我于是讲。 媒体最开心是看我和朱伟打架。多数媒体没有恶意,对我的推介很重视,善意回应。但我知道异议出现后,有些媒体朋友转念头:丹青怎么回事?有人觉得我骗了他们,真可笑。 我不要在这份名单里 笔者:今天,在美术上你还有野心吗? 陈丹青:有,但不能叫野心。我去纽约后经历很长的低潮,90年代找到新方向,10年间画了大量的画,但是会暂时放一放,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展览。 接续90年代,本来很多画面可以展开,但回国了,进清华,这个过程中断了,另一件事情发生,就是我出书后不断被媒体要求写稿子,不断被带入新的话题,譬如教育啊、城市建设啊、历史记忆啊,等等。我做事原本没计划的,回来后就被情况带走了,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但我不急于画画,我不觉得需要向外界证明我是画家,向什么群体交代:“看啊,我还在画画!”或者像杜尚说的,好像欠着社会一幅画,不,我没有这些欲望。除非向自己交代:你瞧着绷好的白布,总会想,啊,还有些画面,哪天试试看……在外界看来,这家伙持续在写,在出书。一个人被公共化,就准备一系列误解和揣测,我只对自己负责,我总会说,画画是我的私事,写作不同,它被发表,被传阅。 笔者:就是说你一直在画,只是不做画展? 陈丹青:完全业余,数量少了,抽空画几幅。我不想办画展出于别的原因:我受不了与我同辈的同行,他们大多是美术界或学院的官员,权力、声名、钱,还有所谓学术地位,都有了。我收到各种会议和展览的邀请,永远是这份名单,全是我的老师、同学,或者晚辈,享有美术界最高职衔。我想:我不要在这份名单里。我们年轻时,永远是老一辈在舞台上,似乎永远轮不到年轻人,忽然,我发现我的同辈,我自己,也成了前辈、名人,同时眼看多少年轻人像我们当年那样被压着,低眉顺眼地,情况甚至比那时还糟糕,今天的年轻人 要混到我们的位置,太难了。所以我不办展览,凡是展览邀请,都不回复。 我退出清华,也有点退出美术界的意思。我离开太久了,不会想到我是“美术界”的人,我只想回到纽约的状态,就是,很简单,“一个人”,在家画画、写写,说得好听点,就是个人表达。所以你看,2000年我刚回国,清华给我办了个回顾展,此后7年,我只陪别人办过两次展览:一次是当代画家王兴伟,他说陪我办一次展览吧,好;还有一次就是老哥们儿马可鲁、冯良鸿从纽约回来,和他们一块儿办个展览,就这样。 笔者:你愿意跟普通的观众见面吗? 陈丹青:愿意啊,我没自私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有一群人特别诚意,希望看看我的画。但目前多么纷乱,多少人着急亮出自己,然后我也跟着瞎起劲,不,我不凑热闹,太热闹了。我在纽约就看得全世界的艺术家这么多,展览这么多,尤其中国出去的,着急啊,我闪开点吧。我出过名了,我猜我这么破罐子破摔乱写东西,大概心理上一直想躲开艺术这个圈子,太热闹了,太急了。等我再老一点。到60岁那会儿弄个小展览给朋友看看。 还有一点我不好意思说:国内展览的专业程度,半生不熟。国家美术馆的布展方式有进步了,还是土、粗糙。办展览是多么风雅细致的一件事啊,多少学问和功夫啊!倒是当代艺术圈会办展览,我所看过的798和《今日美术馆》展览,大致和所谓“国际”接轨了。不过他们学到西方办“当代艺术”展览的一面,没学到西方办传统绘画的那份讲究,也讲究不起——中国根本没什么传统经典。故宫展览还是老一套,太落后。国家水准、国际水准的展览,基本上空白,官方在努力改善,有进步,但路还太长。 我被纽约宠坏了。我参加过纽约、欧洲的一些展览,策划、布展、宣传,非常妥帖到位。哪天国内办展操作比较像样了,我愿意非常低姿态、高要求地办一回展览,报答善意的观众。 边界清晰的美术界不存在了 笔者:和文学、音乐相比,美术真正走向世界了,整个看起来生龙活虎,相对保留了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精神,一往无前,虎虎生威。 陈丹青:文学还是大有表现。90年代末比较蔫,另有大原因。文学长期被假定会影响社会,绘画或装置再过激,毕竟离公众远——我没看出今天的美术在变化中“扎根”,倒是“发迹”了。 这是有趣的话题。西方文艺史也常是美术先发难。文艺复兴美术的活力和总量远比当时的文学强。19世纪中期发生印象派,到世纪末,现代诗,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实验音乐等等才闹起来,20世纪初毕加索开始玩立体主义,杜尚更超前……民国前辈从法国回来也快得很,30年代就有人玩立方派象征派之类。改革开放前夜,星星群体、八五运动先后闹事,同时期,文学是伤痕、寻根、本体论之类,美术家已经妄想现代主义了。 画家作家都是个体劳动,但历史命运很不一样。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管制,不仅限定写什么、怎么写,要害是作家的思维语言被重塑了。美术当然也被管制,可是它舞弄的空间或许比写作方便些。你写了出格的作品,遭遇发表障碍,发表后又遭遇各种政治风险,可是前卫艺术家在破屋子里弄弄,很高兴,小范围流传,80年代后空间被拱开了,你再管我,我到国外去,或者聚集在圆明园或宋庄,驱赶不尽。 还有,80年代作家群闹哄过了,佼佼者很快被作协收编,社会身份和巴金那代人其实一样。90年代出现体制外作家,包括新生代,但他们赖以生存的媒体和出版系统也是受管制空间。没有一个领域像美术界这样,在官方体系之外迅速滋生那么多野生群体和“三不管”地带,而且和国外呼应。整个中国当代艺术确实最有活力。整体看,肯定有问题,但扒拉开来仔细看,有些个人、作品,非常非常有意思,材料、观念、主题,都不一样。近年市场介入,更被凸显,似乎比文学、音乐、舞蹈更有声色,更肆无忌惮。 笔者:你怎么看目前美术界的状态? 陈丹青:要看哪一块。边界清晰的美术界不存在了。美术家可能天然有一种波希米亚性格。任何体制,不管是西方的、中国的,稍微网开一面,波希米亚形态疯长。西方始终保留波希米亚形态,然后被成熟的市场机制规范,淘汰差的,任其自流,由画廊、美术馆分出层次。 中国很暧昧,市场机制仿佛有了,但不规范,和官方机制、权力运作混一块儿,又畸形,又繁荣,困境当然有,但活路多。艺术品市场是暴利,文学读物即便畅销,市场性质不一样,除非上媒体。百家讲坛透露的真讯息,除了传播方式,就是文人赚钱的路数发生变化。 笔者:现在美术杂志比文学杂志光鲜多了,跟时尚杂志一样精美。 陈丹青:杂志是市场策略重要一环,卖版面,明码实价。有些江湖杂志刊登的全是体制内画家,个人都能操办,你要名,你交钱。多少无名画家,多少还没评上职称的教员,都巴望上杂志,对外对内有个说法。我每年不知收到多少类似的杂志。 目前在我们这个社会,下层群体被扔进竞争机制,铁饭碗没了;上层有权有势有身份的人,占尽优势,不但合法化,而且制度化。艺术家是获益者,这些国情西方人完全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