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有时可以把文明翻山渡海搬到另一块大陆,细想想:那不过是赚了一把银子的苦力。人们往往被这一行为本身遮去视线,看不见这种流血渗透对审美细节的深远影响。
文/边芹
我几天前闲走奥弗利大街,经过卢浮宫,看到它的邻居装饰艺术博物馆正在办伊斯兰艺术珍品展,便进去转了几小时。三千多件展品一件件看下来,最大的感触是伊斯兰审美对西方19世纪末装饰艺术之“文艺复兴”的潜在影响。艺术匠人们“偷窃”审美细节的本领是惊人的。而这批展品恰恰就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几十年,从被西方打败的伊斯兰世界搜刮来的。帝国崩溃之时,财富会像水龙头一样往外流,乱世的劫掠是最一本万利的。 所以19世纪伦敦、巴黎有了越来越庞大的东方艺术品市场,剩下的世界的庙宇墓穴就成了聚宝盆,这边有商人要,那边就有家贼盗,有时家贼之手都不须假借,西方“探险家”自己动手大卸八块,院墙瓦片有几分美感的,运回欧洲都能变现,更不要说在“新宗教”——现代化的鼓噪下,皈依的“野蛮人”自己摧毁的东西。穷地方的人将家产贱卖,都要等上五十到一百年才悟出上当。而抓住时间差的西方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积聚了不可想象的财富。我某次听一个非洲族长说,他们的艺术匠人世世代代造出这些物品,原本只是信仰的一部分,放在一个地方千年都没有人动的,没人想到那是可以赚钱的。这种没有成本的买卖,不知让大西洋海边盖起了多少奢华别墅。在欧洲本土不付钱拿了商人一块面包都要被判下狱,到“蛮邦”做大盗劫取国宝,不叫小偷行为,叫“探险壮举”。不在西方住上个十年,不明白这种偷换概念的技巧,若始终摸不到他们设计概念的圆心,挨了打都不知棍子是从何处探出来的。在别国做坏事可以不受惩罚,是帝国心态的一种转移,高人一等早已被训练成本能,以致一出国界,到了他们认为“低人一等”的国度,文雅的小伙子可以转身变成强盗。脑袋里浸满中式思维的人,无论如何不明白这种微妙的身份转移,便往往以中国人首先自我批评的思维方式,为此寻找解释。我琢磨他们十多年,发觉儒文化意义上的良心他们没有,法语就没有与“良心”直接对称的词,只有“意识”这个词勉强对应,但仔细推敲,这个词没有中文“良心”之底色。中国人有“良心”作界,有几分的人都能让坏行为停在心软的门槛前;西方人也有道德感,但界要往后面挪一点,也就是做完再忏悔。教堂里有雕画精美的木匣子,供人关在里面忏悔。其实将法语“con-fesser”译成忏悔,就已经带上了中文“良心”的底蕴,直译根本只有“招认、吐露”的意思。我初来乍到,觉得木匣子是个好东西,做了坏事可以检讨。后来才悟到,文化中有了木匣子,就可以卸掉良心重负,凡事做了再说,自私都不打磕绊。做完了再悔过,不是良心自责,而是惧怕末日审判。我有时看他们一边忏悔过去做的事,一边换了地点或对象继续做,比如一边忏悔对老移民犯下的罪,一边迫害新移民。若不知道上述行事逻辑,脑袋转三圈都转不出所以然。 其实古代地中海两面打归打,但文化在宗教和民族利益的混水之下,如深海的暖流从一处流到另一处。民间审美的互相渗透,高山大海都挡不住,而且远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彼此依赖。常常是审美细节的互换,从一块大陆蔓延至另一块大陆。文明大花布的整体一致,往往掩饰了审美细节的互补。尤其是西方人打遍世界以后,审美就被分等划界,自己可以随意拿来别人的细节,别人却最好眼睛都别往这边看,一条弧线都要申请专利,不让别人染指。 但在这些东西被连抢带蒙挪到这块大陆后,那被贱视的文明仿佛在它们的粗暴移植者体内注入了弱小的精虫,再也不可能被剿灭。它们的眼泪都没有擦干,就已经化成颜色、线条、对称的比率,改变了征服者的基因。 文明的贩卖,虽然有一大堆牺牲者,但终了它在一块土地上消失,在另一处又浮出来。欲望几乎是所有事物的媒介,强盗有时可以把文明翻山渡海搬到另一块大陆,细想想:那不过是赚了一把银子的苦力。人们往往被这一行为本身遮去视线,看不见这种流血渗透对审美细节的深远影响。文化的暗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游走才是它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