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人的小说,从结构到语言到主题都可以与古典戏剧(小说)的三一律彻底说再见,这样的小说不用来研究又能用来做什么呢?
撰稿·袁筱一
阿兰·罗布-格里耶死了。2月18日,心脏问题。以现在的媒体速度,似乎当天就传遍了全世界。这是应该的,因为他的影响范围决不仅仅在法国。 然而无论如何,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革命性的人物仿佛是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也因为就在前两年,他还来过中国。 又到了为一个人盖棺定论的时刻。“新小说的旗帜人物”,简述起来就这么一句。除此之外呢?或许还可以添上法兰西语文学院的院士。后一个头衔是法国政府对于前一个头衔的公开肯定。 新小说,与其说是个小说流派,毋宁说是场革命运动。它具有革命运动的一切特征:就像为了反抗地主老财的剥削一样,新小说的写手们在写作之初都抱着盲目的、要与旧的小说世界彻底决裂的野心;就像革命总要付出流血牺牲的代价一样,新小说的写手们总会度过一段不被理解、不受欢迎,“稿酬与最低薪金标准接近”的苦难日子;就像革命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一样,说到底,新小说的写手们也往往不很清楚,摧毁了旧的小说世界,新的小说世界应当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在摧毁旧世界的时候他们可以同仇敌忾,在建立新世界的时候,他们则注定要分道扬镳了。 但是,作为革命运动,新小说具有无比的煽动性。它可以算是法国在20世纪后半叶奉献给这个世界的最具杀伤力的小说理念。而这一点,的确得益于罗布-格里耶。半个世纪以来,科学家出身的罗布-格里耶(罗布-格里耶的专业是农业科学)一直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对新小说的理论界定,致力于与传统的小说道德、传统的文学评论“刺刀见红”。否则,仅仅凭借克洛德·西蒙,纳塔丽·萨洛特,萨姆埃尔·贝克特,甚或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些对新小说标签半推半就、若即若离的名字,新小说是绝对不会有今天的。或者,仅仅凭借罗布-格里耶自己的小说实践,凭借他在50年代那些一团乱麻、不知所云,人物到最后统统颠倒了身份和角色的侦探故事,凭借他在80年代突然转了向的半色情半自传半虚构的文字,新小说也绝对不会有今天。 不过还有《去年在马里安巴》。罗布-格里耶总是能引起迷醉和愤怒。当年的《窥视者》在激烈争论之后,得到批评大奖,有一部分评委愤怒地要将他的作品送上法庭,而罗兰·巴特则立刻“抛弃”了加缪,将他奉为“零度写作”的典范;《去年在马里安巴》也同样在激烈争论之后夺得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让罗布-格里耶得以进入电影界,于是有了一系列罗布-格里耶原创、讲述性暴力的电影。 罗布-格里耶的小说不很好看,这一点是肯定的,连罗兰·巴特的讲座都会蜂拥而至的法国人也这么说。情节被消解了,语言的主体维度被消解了,可以给我们以模式的因果链被消解了,我们会发现,这样的文字竟然给不了我们任何安慰。因此,尽管罗布-格里耶在世界各地享有盛誉(的确如此,他的小说被翻译成40种文字),其作品的销售总是无法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程度。好在这一切并不妨碍他成为文学理论界——尤其是美国的文学理论界——热门的研究对象。这或许与他身体力行,主动担纲新小说的理论有关。又或许是,如果有一个人的小说,从结构到语言到主题都可以与古典戏剧(小说)的三一律彻底说再见,这样的小说不用来研究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不过罗布-格里耶在国外的情况有些特别。就在得到他死讯的这一天,正好和两个朋友吃饭,朋友说她的书店里,罗布-格里耶的销量一直不错。是不同的阅读期待使然吧。另一个朋友则在说,罗布-格里耶的文字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干净。——这倒真是应了加缪《局外人》的主题:如果文字没有按照约定俗成的方式承载虚假的情感,它也会变得晦涩。只是无论如何,哪怕法国人再不喜欢,毕竟也要承认,从小说所应当承担的使命而言,《橡皮》与《窥视者》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