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陈书玥 张哲诚 我喜欢带着一群朋友，驾车到没有人的地方安营扎寨。记得有一次到新疆，一天夜晚在茫茫的荒漠草原上，大家围着篝火笑啊闹啊，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很温暖很明亮。当深夜大家回帐篷休息之后，我一个人坐在温热的炭火边，静静地望着星空，草原¬上空气清新，只有在这种最纯净的空气里星星才会眨眼。这个时候，远离了所有尘俗的羁绊，你能听见心底里最清澈的声音，这是“本我”与大自然之间最隐秘最真切的对话。在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口琴的声音，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星空下，吹着自己小时候熟悉的童谣。人们只能看见这个男人的背影，因为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沈华源安静地坐在成都中国会所二楼雪茄吧旁边的中国古典木椅上，客来客往，缘聚缘散，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个虚幻的瞬间而已。唯一他自己，从每天下午4时左右，直至深夜，始终如一地独自坐在那里，手上永远拿着一只雪茄，经年累月，早已成为了会所一道被定格的风景。媒体说他经¬常打着“飞的”到全世界去淘宝，那简直就是误传。 沈华源，这位上世纪50年代生人，1978年移居香港，写作并加入作家协会，而后成为了艺术品收藏家，1995年回到老家四川创立了成都中国会所。他倡导东西方文化艺术融合之美。在采访沈华源之前，我们仅仅查到非常有限的零星报道，还被告知：“别指望沈华源讲一个故事给你。”这令我们感到困惑和担忧。可是这位被媒体描绘为“冷峻、孤傲”的人，却让我们深刻触摸到了他无限绵长的生命故事，以及深邃的精神世界。在此与您分享一二。 血液里面的基因不会改变 《胡润百富》：中国会所给我们最直观的印象，是这里中西合璧的痕迹无处不在。会所整体建筑是西式的，但大门是中式的；房间一面的墙上是国»¬，一面又是西洋»¬；明明是国»¬，装裱的»¬框却是西洋风格；卧室的床榻是中国古典式的，但床边的椅子却是西式的。如果没有看见实物，仅凭想象，会觉得这种布置会不Ь调，没想到它们看起来并不突兀，彼此相安无事，显示出一种很可贵的融洽感。这种景观在中国的酒店中并不多见，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理念在支持这种设计？ 沈华源：选择中西融合的整体风格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规避中西文化各自的短处。在中国以前的词汇里是没有“酒店”这个词的，只有客栈或招待所。随着改革开放，酒店的概念才渐渐从西方引进来。中国人建造的酒店也完全按照西方设施配备，遵Ѭ西方生活习惯，如果我们都一直模仿西方的话，就永远无法超越他们。但只是简单地拼上中式的东西，比如在故宫建个酒店能有人喜欢吗？故宫里上演了很多悲剧，使得整个环境阴沉、压抑、历史感太厚重，在这种色彩下面，酒店住起来就不舒服，所以很多中式建筑并不适合做酒店。所以我取两者之间。所以整个建筑到处可见金色的线条、罗马的花纹、西式的壁灯，但很巧妙地植入了很多中国文化元素，比如清代的石狮、汉代的马、修复过的元代的古董，它们都很安静地立在那里，一点也不张扬，但最后你会发现，所有西式的东西都在衬托中国文化。 《胡润百富》：中华传统文化的确有很强的生命力，但往往只是沉寂在那里作为历史的陈述或见证，告诉老外说我们很有文化，而表现得不够鲜活，这里似乎提供了某种可能性，让传统文化表现出一种更强大的包容力和张力，并非远离现代和西方才能独善其身，而是可以更亲密地融入现代生活？ 沈华源：中华民族5000年前就存在了，它的强大生命力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在历史上出现了几次断代，文革又再次受到打击。现在我们又慢慢强大起来，这叫否极泰来，所以我建了泰来»¬廊。所有老外来，没有一个不对这里的中国文化气息感到吃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搭配，就足以令西方的很多东西黯然失色，主要是因为我们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 这个世界发展很快，各种新潮电子设备层出不穷，但是根植在我们头脑中固有的观念没什么变化，还是很传统。我们的思想和生活习性、我们血液里面的基因不会改变。你可以改变饮食，吃面包，但永远是吃了几千年的大米饭最适合你的肠胃。每到过年，哪怕千里迢迢风霜雨露大家都要赶回家。传统的东西改变不了，我收藏的古董都是中国的，因为它们最能够贴近我的生活。 收藏源自生命的感动与哀伤 《胡润百富》：我们在中国会所的内刊上看见您198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间歇泉》，也知道您曾¾¬是文学青年，早年在香港埋头写作，按正常推理，最大的可能是成长为一名作家。可是后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使您成为了一名艺术品收藏家？ 沈华源：十几岁的时候我的生活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基本是白天睡觉，晚上不睡。那时候还是文革后期，社会是畸形的。我就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经常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自己在昏黄的灯光下博览群书，有时也沉浸在西方甜蜜的爱情小说里面。总之那时候完全是生活在自我营造的梦想当中，可能是梦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内心深感哀伤和孤独，于是便诉注于写作。 《间歇泉》是我在香港的时候写的一篇小说。讲述了城里来的老师“西安”在乡村长大的学生“溜比”的带领下见到间歇泉这一自然景观，从而产生对人生的思考。溜比是用最本真的心态去感觉大自然，而“西安”是很有智慧的人，感受到了生命的过程：从诞生到力量的积蓄、涌动，焕发光彩，再到辉煌，然后衰落到归于平静。他看到这一点无法改变所以满怀忧伤。 但忧伤、寂寞和孤独又能使人血压下降，会触发人心最深处的思想情感，会让人变得睿智起来，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在忧伤在安静的时候才能创作出伟大而感人的作品，高兴的时候往往只能产生一时的激情。当我有一天感受到艺术品背后艺术家的生命情感，或者一件古董背后的历史悲情的时候，因为被感动，它们就与我的生命有了连结，而同时一些社会机缘也比较成熟了，于是就在这种情况下开始收藏艺术品。 艺术品投资与收藏的区别 《胡润百富》：可以感觉到你做艺术品收藏完全是基于一种内心的审美取向。但众所周知，随着¾¬济的À¬动，艺术品投资成为越来越热门的话题，艺术品市场也是热气腾腾，很多人收藏其实是为了投资而收藏，那么艺术品投资和收藏之间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沈华源：艺术品之于有钱人只是将钱重新再分配的一种方式。比如艺术品投资有时候只是彰显了个人财富，根本谈不上审美和艺术精神，它只是代表了这个国家和民族在¾¬济上的富有程度。 而真正为了审美和艺术本身而收藏的收藏者与艺术品投资人完全不一样的。投资者到处搜罗，花几十万上百万买来一件艺术品，在手上把玩一段时间，就很快把它放进库房，然后等待它升值。收藏关键是看心境，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它，它和你有没有共鸣。而不是坐在拍卖场前三排举手让别人看得见你手中的牌号是888还是666，不是这些东西。 我的原则就是从来不去拍卖会现场。几十个、上百个人在一起，产生的磁场，你会被感染的，会被不正常的带动起来。当艺术品的价值赤裸裸地直接以金钱去衡量的时候，就只剩下价格标签，无所谓价值了。艺术品真正的价值，是当你看到这件艺术品的时候，能闻到贴近你生命的气味，一种可能是你童年时候的味道，就好像上帝造人时在你血液里加入了某种神秘基因，你有一天透过这件艺术品而突然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 艺术也好宗教也好，都是传递某种思想和精神的信息，你就去评判这个信息与你去的生活有什么关联。这种评判就与社会¾¬济完全无关了，最近股市暴跌，艺术品价格肯定也有影响，但是你如果发自内心喜欢就丝毫不会受此干扰。但如果是纯粹为了投资，这个时候大概就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关注艺术品本身了。 如果按照自己的审美取向收藏艺术品，不跟随潮流，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享受，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一味跟随潮流，内心便无法获得真正的愉悦。很多人做艺术品投资也是为了附庸风雅，因为他们已¾¬习惯了商业思维，即使与艺术有关也是商业思维先行。却可能感受不到，除了金钱以外，在艺术品收藏中还“藏有”生命更大的快乐，而绝不仅仅是财富增值的快乐，不仅仅是在拍卖行里叫板的那种冲动。 当一部分富人能够用内心的标准去收藏艺术品，那么就一定能够感染一部分人，被感染的人以后即使买十件艺术品中有一件与自己内心世界相关，那么也等于将艺术品收藏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 收藏也是生命情感的表达 《胡润百富》：您一直强调艺术品收藏与自我内心世界的连结，那能否描绘一下两者之间会是一种怎样的精神互动？会激发怎样一种生命情感的表达？ 沈华源：我很喜欢法国著名小说家福楼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创作起因是他到一个朋友家里，看见墙上有一幅中年女性的»¬像，神情哀怨，那正是朋友的太太，福楼拜被她的身世所感染，于是写出了这部世界名著。其实看见这幅画¬的人很多，为什么就没人想要写出来？因为大艺术家的观察力和艺术情思是很敏锐的。如果我们也能捕捉到艺术品中散发出来的这种气息，你就与艺术品之间有了内心的交流。 我有丰子恺的一幅画¬。很简洁，画¬一个小院子里面坐着一位老先生，看见外边有一个人，就召唤来一同饮酒。我觉得这位老先生很快乐，心胸也很开阔。这表达了丰子恺本人的精神思想，他受自己老师弘一法师的影响很深。这幅画¬里的意境触动了我，于是就把它买回来。有人以为我是欣赏丰子恺的画¬，其实他别的画没有触动我，我也就不买了。 我还有件永乐年间的青花瓷盘，早年没有能力拥有被别人买走了。因为它与我母亲有很深的渊源，等十多年后再次出现时，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把它买了回来，因为母亲喜欢，所以花多少钱都值得。再比如画¬廊里的一幅油画，是中国画¬家朱晓果去俄罗斯时画的，描绘的是1911年的涅瓦河。因为我童年时看过的很多小说都提到涅瓦河，它正好暗合了我的心境。
我买很多艺术品，都是表达与生命相关的某种情怀。西方的很多优秀作品隔我太遥远，他所描绘的东西与你生命无关，没有办法在内心中与它进行情感交流，所以我不买。中国的油画家当中，潘玉良和林风眠我很喜欢，因为他们的身世很打动我，所以他们的很多画¬都会感染我，我都会喜欢。 艺术价值源自人的审美精神 《胡润百富》：如果说艺术品鉴赏和艺术价值评判都发端于自我内心世界的审美取向和生命情感，那么艺术品市场上一系列通行的价值评估标准对你来说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你自身的审美取向便决定了自己眼中的艺术品的价值？ 沈华源：原本就是如此。为什么冠上“艺术”这两个字，不就是因为有人出了高价，有人收藏了，就叫“艺术”吗？且不说艺术品市场本身存在着泡沫，就算一直被人添柴加薪，推波助澜，如果真的没有人为之感动，没有人的审美精神的观照，还有什么价值可言，任何所谓的价值评估当然都毫无意义了。 正因如此，“我”眼中的艺术品在别人眼里可能根本不算艺术品。比如我把自己用过的第一台宝马车的发动机也展示在画廊里。其实我不是喜欢宝马，只是喜欢这一台车，因为它陪我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现在它不能动了，我就把它的“心脏”保留下来，陪伴我共同守护那段往昔的记忆。 比如你们看到的那个巨大的楼兰木桶，坦白讲，如果把它放进拍卖行里，可能一钱不值，有人可能还会想这怎么增值。但我根本无所谓它是不是世人眼里的艺术品，因为它在我心中，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我们一群人那次去新疆的时候，本来并没有打算去楼兰古城。当时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路是去敦煌，只有400多公里，路也很好走；另条路是去楼兰，要穿越柴达木盆地，有800多公里的地方没有人烟，很危险。当时我带队，就让大家原¬地休息一下，我思考究竟往哪里走。毕竟带队进楼兰是个很大的责任，我一时决定不了。 在我们休息的当地有一个楼兰文化馆，我们就进去参观，里面展出了两具刚出土不久的楼兰干尸，摆在一个小房间里面。我注意到一个女子的干尸，她真的很漂亮，轮廓清晰，眼睫毛长长的，头发完好无损，她穿的靴子居然也很现代，身上的皮衣和装饰品，显示出她应该是个皇族。她躺在一张巨大的兽皮上面，应该是在生小孩的时候去世的，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她分娩时的血已¾¬碳化和兽皮连在一起。女性在分娩的时候真的太美了，她在最美的时刻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于是我决定一定要去看看她的故乡——楼兰。 《胡润百富》：怪不得叙利亚诗人纪伯伦说，“一个真正爱美，懂得审美的人，并不是在风光旖旎的地方才能发现美，而是在沙漠的中心、与死亡最接近的地方也能发现美。”大概你是突然找到了自我精神的家园，因为你所看见和体会到的，是生命之爱的源头？ 沈华源：也许，不过我没那么伟大。等我们终于到了楼兰古城，发现大概只有“三间房”还留存有完整的遗迹，所以世人猜测那是帝王居住的地方。这个木桶当时就静静躺在离“三间房”不远的沙地里。既然那个美丽的女子可能是皇族，这个木桶也很可能是她曾¾¬使用过的。它躺在沙堆里面，几千年来，¾¬过沙漠里凄凉冷月的照耀，以及白昼强烈日光的暴晒，现在它就在我手上，让我一下子感受到无数个世纪的斗转星移。我告诉它，今天我要把你带走，这样它就跟我回了成都。其实当时旁边还有一个木桶，也是一半埋在沙里，我搬了一下它不动，我知道它应该还不想离开，我尊重它就把它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其实你真的可以与你喜欢的艺术品对话，可以体会到精神深处的东西。这是我对艺术品的理解，它和投资的概念真的完全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