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石头过河,那是因为没有任何先验的蓝本可供临摹。是那一盏豆大的烛光,摇摇晃晃的决绝,照亮了我后面30年生涯的第一步。
撰稿/陆幸生(记者)
两毛钱买一包蜡烛,一包蜡烛十根。糊涂的是这个价格,依稀记得是如此,毕竟30年过去,我记不得确切的物价数字了。而清晰的是当年蜡烛的包装,粗糙的马粪纸裹着,呈一个规则的六角形圆柱体。一个晚上用两根,五天买一回,一个月的蜡烛开销是6包,合计1元2角。这份支出,占到我这个国家一级农工一月收入32元的三十分之一强。到黑龙江下乡10年,一以贯之的月薪开销历来是这样“调控”的:12至15元吃饭,农忙多吃,农闲少吃。5元钱零用,平时买点肥皂什么的,还要买些深颜色的染料,北大荒的冬天例行拆洗冬装,棉袄棉裤拆得零件似的,一片一片地要重染重做。棉袄领子难上,棉裤裤腰难缝,而我都已经是老手了。剩下的10元钱里,除去交党费,全年剩下100来元钱,是准备交给铁道部的,那是来回探亲的路费,以及回到上海家中交给母亲的饭钱。 狠狠心掏出这份额外支出,是为了温课应考。1977年10月,农场场部十字路口高悬的大喇叭里,高亢地传达了来自北京的“号召”:当年12月恢复大学的入学考试。而黑龙江实行地方政策,要考两次。知青们传说着的理由很是充分,“这疙瘩来了这么几十万知识青年,就考一回,涮下谁谁不愿意,再说也涮不过来呀,考他娘的两回,轮着骨碌下油锅,谁‘抗造’(东北话,忍受煎熬的意思)谁笑到最后。” 1968年刚到农场,“旁边”60公里外的七台河是个人民公社,组建生产建设兵团了,七台河成为国家煤炭“特区”。据说这里的无烟煤是生产钢铁用的特等焦炭原料,抗战时候小鬼子都红了眼的。七台河的体制农转工,工人大哥比农民小二要狠,农场就吃了大亏。农场用的电,源头在吉林的小丰满电站,走的线路必经七台河,每逢煤矿生产急了,七台河就拉农场的闸,俺们已经无数次地“回到了一片黑暗的旧社会”。为争分夺秒地温课,一个拥有两万多人,知青占了一多半的农场,蜡烛就这么脱销了。 好在当时的我,在团部机关后勤处物资股“当干部”,团部物资大库对我来说,可以直进直出没门槛,整个农场的蜡烛就是缺到天上去,也不会缺我的那份。考语文,作文占分数大头,编点话写上够数就行,可考试里有高中立体几何题目,我这个初中生没学过。虽有蜡烛,还得找老师。团部服务连的指导员是一块下乡的上海松江的市重点中学的高中生,他不嫌弃我,肯教。经过数番指点,半明半白的我,晚上就到没有人的办公室去,点上蜡烛死记硬背、生嚼乱咽,每每熬到半夜。我告诉自己:为了永远不再碰到数学,现在就要撕碎它、啃下它,牢记,是为了彻底的忘却。 预考那天,我的数学卷还是有做错的。监考的都是没参加考试的“知青兄弟姐妹”们,平时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交情没得说。一个平时总以农场首席篮球裁判自居的哥们,在教室里兜了一圈,随后走到我身边,用手指敲敲我错了的那道题。我当然闻过则喜,立即改正。到正式考试那天,我就没那么幸运,临时抱佛脚的高中几何题做出来了,初中的平面几何题反倒做错了。辅助线划得不对,一错到底。出得考场,仰面长叹,天亡我也。 那天下午考语文,作文题目是“每当我唱起东方红”。有无数考生压准了这个题目,因为考试这一天是12月26日。 高纬度的黑龙江严冬,深夜气温零下30余度。星空透彻,深邃无比。“一切都结束了”的晚上,我独自在场部走过了无数遍的唯一公路上“散步”。睫毛上慢慢地挂起了白霜,眼前一派迷惘。我再次开始了等待。等待什么?结果。什么结果?不知道。不知道的我,现在能够做的,是什么?明天早上乘农场的班车,上七台河,再乘火车到哈尔滨,然后转车回上海过年。这个年能过得好么?不知道。不知道也得过。 积雪在我的脚下吱吱作响。我为什么参加这场考试?1966年初中毕业后,在我应该参加高中入学考试的年龄,考试取消了。1973年,国家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我得到了农场机关同事们百分之一百的推荐率,这让我排在机关推荐上学名单上的第一位置。上海派到农场的招收老师见我,告诉我去报到的学校是上海交通大学船舶内燃机专业。只是,当农场某位副书记阴阳怪气教育了几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后,我知道一切已成泡影。原因是后来知道的,我父亲是中共地下党员,在“文革”中受到审查,虽然当时已被解除隔离,但尚未作有政治结论。我无比愤怒,我已在1972年1月通过了入党政审,成为正式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一年前的我能入党,一年后的我却不能入学。有温和的领导来谈话,我也温和地“理解”说:不是我的政审不清楚,而是我父亲不清楚;不是我在政治上不进步,而是我父亲不进步。 第二年,我再次要求上学,依旧得到推荐。结果与上年相同。我彻底失望。接下来的两年盛夏和初秋,在繁忙的季节,我请假回上海探亲。我的工作业务,是负责全农场几千台农业机械的油料供应,每年受到嘉奖,多次立功,现在我“撂挑子”了。地球离开谁都还是转的,而我要表达的,是我的消极。我不知道我的农场生涯究竟有多长,我这一生就不能消极一次么,我为什么不能消极一次? 回到上海,父母对我的沉默还以沉默。上海的马路上,时有打着“我们要回家”标语的游行队伍。这是在不同年代中安排到不同地区的知识青年们。我站立街头,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同命运的朋友们,离去已是现实,现在却在为能够回家而疾呼。 春节后发榜,留守农场的哥们发来电报:被黑龙江大学中文系录取,速归。返回黑龙江,场部商店仓库外的院墙上,贴着这次“文革”后恢复高考的本农场考生录取情况,大学本科录取生约有30多个,我排在第七;在我前面的6名,都是1966届高中毕业生。当时,一个富有文化气息的讯息,在黑龙江农场系统迅速地传送着:这次高考,上海的上海中学、育才中学等学校的学生,都考出名了。我是上海市育才中学的1966届初三毕业生。 现在称以老三届的学生,其实大多未必像以后的历史性述说那样,当年就具有超常的政治醒悟和明确的人生目标。我自己是混沌的。一张大红纸写就的喜报,贴在弄堂的墙上,我就被送走了;在这张喜报的旁边,就是打倒我父亲的黑体大字标语。父亲和母亲同时被关押在互不知晓的地方。身陷红与黑同时翻滚的浪涛,我不可能有所反抗,我也没有多大的力量和可能来挣扎。逃离恐怖的“风景”,成为我远行的心理安慰。而现在,面对病退、困退,我没有这样的途径,也懒于、更羞于这样的途径。我始终以那个年代最传统的方式幻想着,我要以国家发一张批准我离开农场(读书、当工人或者当兵)的“证明”,以证我离去的正当性质和光明正大。我是愚蒙的,别的方式,老师没教过的,我也就不会。 我得到了国家的大学入学通知,然我依旧身在异乡读书。4年后,拿着国家批准我毕业回家就业的公文,回到上海,继而走访有关部门,祈求安排工作。一切再从头“赤脚”开始。 看着今天的报纸,有以“愿自由开放的旗帜高高飘扬”为题的文字,黄钟大吕般地概括着:“三十年前的月亮,照着一个国运彷徨、民生凋敝的中国。一个大钟停摆了,另一个闹钟响起来。饥肠辘辘的人民,突然都红光满面起来。”在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日子里,在第一次高考后中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无数大事,是当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到的。摸着石头过河,那是因为没有任何先验的蓝本可供临摹。是那一盏豆大的烛光,摇摇晃晃的决绝,照亮了我后面30年生涯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