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漂流记 动物园,另一艘诺亚方舟



    对那些濒危动物而言,动物园,就应该是一艘诺亚方舟。

  

  撰稿·小蓟

  数十个志愿者依次蹲下,仰视笼中的大猩猩奥尼尔。那些目光里,都带着友好和尊敬。奥尼尔打了个呵欠,似乎有些意外。它已经在北京动物园住了20多年,从来没有与这么多的敬意相遇。

  大猩猩在自己的领地里做惯了首领,对人类的俯视,它不习惯,甚至会愤怒。猩猩馆前,金龙(CarinHarriton)说,“单膝跪下,仰视猩猩,让它的视线在你之上,它才会信任你”;“得到大猩猩的信任,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金龙,是一位一直关注中国动物园丰容工作的英国女士。今年是她在中国工作的第七个年头。动物“丰容”(enrichment)在中国还是个很新的概念。金龙说:“对动物来说,最好的地方就是它们生活的野外环境。”把自然还给动物,这就是她所做的“丰容”工作,“也是动物园存在的理由”。

  贵族的“动产”

  每当看到铁笼中的动物们,金龙总能真切地体会它们的悲哀,“它们需要帮助”。

  在北京动物园,她帮助的第一只动物是只银狐。丰容之前,银狐每天生活在一个水泥笼子里,没有东西玩、没有事情做,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藏。金龙的办公室就在银狐旁边,她觉得它很可怜,即使在太阳很好的白天,她也仿佛会听到它的哭泣声。

  动物园的出现改变了人与动物的关系。英国的艺术史家约翰·伯格说过:动物园和玩具卡通中的动物形象,是人与动物关系改变的两个标志。动物园和动物玩具的出现,让我们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动物形象,忽然之间,动物与人似乎亲近起来了。但与此同时,动物园中那些真实的动物也像玩具一样,成为猎奇与戏耍的对象。

  对于最初的动物园而言,猎奇是存在的全部理由。把从各地收集的珍禽异兽圈养起来玩赏,是古代皇帝和王公贵族们的一大嗜好。那些动物是主人的财产,而这类收藏行为正是动物园的雏形。

  通常,收藏者会关心这些值得炫耀的“动产”。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就曾很用心地照料自己的大象、熊和猴子。而他的老师,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在那个动物园中观察、研究动物,写了一本描述300多种脊椎动物的《动物史》。

  不久,动物又成为商业社会的赚钱工具。19世纪后半叶,正值美国的西部大开发,随牛仔一同西进的有一种很重要的商业活动——“巡回展出”,展品中就有各种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这种类似马戏团的巡回动物园很快风靡美国各地。随着新城市建立,这类巡回动物园开始在人口稠密处驻扎,成为美国最初的动物园。

  当时,人们无法期待动物受到善待。20世纪初,法国诗人里尔克曾这样描述巴黎一家动物园铁笼里的豹子:“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100年过去了,北京动物园中的那只银狐,依然品尝着这头豹子的疲倦与绝望。金龙为银狐设计了沙土地面的新笼舍,这样,它就能在地上打洞。她还在笼子里增加了一只可以用来躲藏的小窝,“然后,它们就不哭了”。

  误打误撞的丰容

  早期的动物园里,动物都被关在瓷砖和混凝土筑起的笼舍里。这种笼舍能用水冲洗,打扫起来很方便。当时的管理者认为:保持这种清洁对动物的健康至关重要。

  直到1907年,一个名叫卡尔·哈根贝克的德国人开设了一家动物园,新的理念开始传播和普及。哈根贝克年轻时为马戏团和动物园采集动物,还曾经营过一种“人种动物园”,展出的不是动物而是人——“努比亚人”和“因纽特人”这两个当时罕见的人种。

  罕见人种的展览很受欢迎,哈根贝克发了财,也积累了很多经验。他逐渐明白,人们感兴趣的不仅是几个稀罕的“物件”,更是那些不同寻常的原始生活状态——“因纽特人”和北极熊同台演出;“萨摩耶人”和他们的武器、帐篷与驯鹿。

  渐渐地,一个崭新的动物园的图景在他心中慢慢成型:“不是把动物限制在狭小的笼子里,透过栏杆去看它们,而是让它们在尽可能大的空间里漫步,没有栏杆、没有其他视觉障碍,让人们忘记这里是动物园。”

  63岁那年,哈根贝克终于攒足了钱,他的动物园在德国汉堡正式落成。在那里,游客看不到隔离动物的栅栏。根据自己训练动物的经验,他很明白每种动物能跳多高和多远,利用这些知识,他为壕沟设计了理想的宽度和高度,然后再用地形和植物把壕沟隐蔽起来,不让观众看见。

  在这家动物园里,哈根贝克还把猛兽与草食兽放到一起展出。比如:参观者会看到雄狮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周围的草地上,一群母狮带着小狮子闲逛,不远处是一群斑马、羚羊和几只鸵鸟。他几乎把整个自然景观放到了园子里,当然,还是做了点儿手脚的——一道看不见的壕沟把斑马和狮子分开了。

  就这样,仅仅利用一些小技巧,哈根贝克让参观者看到了非洲的景观,看到了物种间的关系,知道了“捕食者”、“被捕食者”和“生态环境”的概念。

  哈根贝克只是一个商人,但他让人们看到,动物园不是一只大笼子,而应该是动物可以“自由”生存的自然环境,这已经是最初的丰容思想了。哈根贝克的动物园,几乎接近了“现代动物园”。

  让丰容“有法可依”

  然而,动物究竟更喜欢自然,还是一尘不染的瓷砖混凝土笼舍,真正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科学依据。哈根贝克的同行、纽约布隆克斯动物园(BronxZoo)园长洪纳德就很不欣赏哈根贝克的方式:他认为这样的动物园使动物与游客疏远了。而且,自然展示的方式对动物究竟有没有好处,谁都说不清楚。

  西方科学有实证传统,用“对照试验”的数据就足以说明问题了。20世纪,科学家们开始热衷于观察记录动物的行为。这种观察发展为动物行为学。此后人们又发现,这种观察得来的材料从一定意义上已经成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的必要知识,这又催生了一门新的学科“动物保护行为学”。

  上世纪60年代,人们对实验室里的猴子等动物进行了很多研究,发现实验室里长大的猴子与自然条件下成长的同伴,行为习惯明显不同。很显然,对一只猴子而言,只有通过与其他猴子一起成长,它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是猴子。数据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不能生活在自然中的动物,是不快乐的。

  科学家们又为3种动物提供了玩具,把食物藏在很隐秘的地点,让它们费些周折才能找到。记录显示,这3种动物的原始行为能力都得到了一定恢复。实验结果证明,我们有能力让动物至少部分地恢复自然状态。要让动物们生活得更快乐,只需要一点点努力。

  发端于19世纪的动物保护运动,到了20世纪也已有了足够的力量。在上世纪70年代,动物保护组织就曾示威反对动物园,他们监督动物园对动物的照顾和护理情况,发行手册要求重视动物的需求,激进者甚至主张关闭所有的动物园。1985年,美国推出了《动物福利法》修正案,明确提出,饲养者应该提供充分的物质条件保证灵长类动物的心理健康。这是“丰容”的法律依据。

  黑猩猩研究者珍·古道尔博士在书里写道:“令我感到最为悲哀的一件事就是看着一只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黑猩猩找不到任何有意思的事情去做;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刺激它们聪慧的大脑。”

  今天,从事丰容工作的动物行为学家已经学会了从动物的角度进行研究,金龙曾展示了一张黑猩猩的笼舍设计草图:一只黑猩猩的背影,染着青苔的墙,远处玩耍的人。她说:“这是从黑猩猩的视角画的,人在看它,它也在看人。”

  动物行为学家玛丽安·道金斯在一本书里说:认识到动物们也有意识,“将彻底改变你关于应当如何对待动物的态度。如果那些你吃掉的,你猎杀的,你试图作为害兽而斩尽杀绝的,或者作为宠物饲养的动物比你从前想象的更‘像我们’”。回眸动物园的沧桑历史,人们能够看到科学与文化如何塑造和改变这艘诺亚方舟。

(感谢北京师范大学黄维妮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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