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性”“情”是麦克尤恩这部集子的全部,在这个虚构世界,怪力乱神的一面解释了斯蒂芬·金的恐怖,卧虎藏龙的腔调却是对亨利·米勒的调戏……
撰稿·毛尖 专栏作家
潘帕译了《芒果街上的小屋》,我就成了他的粉丝,所以,拿起《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一大半倒是因为潘帕,他的译笔表达了:青春。早泄。灵感。普遍。暴烈。温柔。梦幻。深渊。 呵呵,你一定发现了,这些词汇,不就是《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的关键词吗!可是,让我再坚持一下,这八个短篇也可以说是潘帕的故事,因为首先,麦克尤恩的这个处女短篇集,还没有形成《赎罪》那种后英国风格,倒是译者的风格比作者的口吻更统一;其次,八个短篇,全部是从青少年的男性视角出发,几乎是每一个少男都会做的梦,温柔也好,恐怖也好,可以和所有人的处男时代对话,要是允许想象,潘帕的青春期也可以这样疯魔又伤感。 这么说,既不是要赞美译者,也不是要奚落作者,我想说的是,看完这八个短篇,最大的感受是,青春,与其说是一种题材,不如说是一种体裁。在这个“有悖常理”的体裁里,诱奸显出了天真,乱伦包藏了欢乐,杀人展示了才华,性爱混杂了幽默,就像兰波的诗歌把奥菲莉娅的死调拨得传说般梦幻。如此,青春期的哥哥准备向十岁的妹妹下手,他用唱歌的调子叫“我来抓你了”,我们便无力对走到犯罪边缘的男孩叫“住手”,就像小说题目“家庭制造”所表达的,乱伦好像是家事。同样的,我们知道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死了,肇事的年轻人在小说一开头就出场了,呵呵,年轻的麦克尤恩真是有野心的,他强迫我们认同他的艺高人胆大,他甚至没给凶手一副好容貌,但是,这个没下巴的年轻人离罪越近,却越让读者宽恕他,不凭什么,青春体裁说了算:以“蝴蝶”的名义犯的罪,就交给“蝴蝶”来惩罚。 青春“性”“情”是麦克尤恩这部集子的全部,在这个虚构世界,怪力乱神的一面解释了斯蒂芬·金的恐怖,卧虎藏龙的腔调却是对亨利·米勒的调戏,其中,我们也能一目了然地追踪出他的二十岁读物,包括一个自卑的卡夫卡,一个希区柯克状态的弗洛伊德,以及一个温柔甜蜜颓丧又变态的托马斯曼。不过,这个体裁也决定了二十七岁的麦克尤恩还无力于自我塑造,他在两极间奔走,既钟情于最初的爱情,又迷恋最后的仪式,而庞大的介于最初和最后的“中年期”,这个作为另一种体裁的“中年期”,还要等待另一个二十七年。比如说吧,八个短篇中,最有想象力的是第一篇《立体几何》。一对夫妻,男人生活在过去时,女人生活在将来时,好不容易,没有激情的人也碰到了性感时刻,“眼下树很美,橡树、榆树……过了人行桥大概一英里有两棵山毛榉,你该看看去……”就在女人幸福的低语中,他们做爱,但男人的心中只有自己的几何式,他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女人的身体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过来。最后的结尾是超现实也是现实,是白描也是恐怖,男人把女人以几何的方式折叠到消失,彻底消失,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作为英国文学的保守爱好者,我也想问麦克尤恩,你真的喜欢斯蒂芬·金吗?事实上,差不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对麦克尤恩的地位有怀疑,比如说他这部成名作,透着欧洲大陆和美国文学的时髦痕迹,反而牢牢地压抑了母国中最细腻激情的那一支血脉,比如弗吉尼亚沃尔夫代表的传统。还比如,《赎罪》里有些句子简直是煽情到死,男人回首青春,怎么可以这么溺人? 不过,看完这八个短篇,回思他后来的《阿姆斯特丹》《在切瑟尔沙滩上》,麦克尤恩脱去他的青春T恤,我们才真正感到一个国家的文学传统可以多么强悍,这不,当年那个要反出英国传统的“恐怖伊恩”最后不是乖乖地抒情地回到了奥斯汀身边,他老鸟回巢,虽然嘴里谈的还是索尔贝娄,但斯蒂芬·金这些影子都进了字纸篓。 现在,他白衬衫,休闲裤,脸上是大英帝国的落日余晖,这百分百的英国仪式让他自己感动,想到“那年我十二岁”这个处子句式,对自己的处女作涌起很多柔情。当然,作为最坏的读者,对于成熟了的麦克尤恩,我们可以拿着他的《最后》再次反戈:你青春期的酷烈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