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专家谈应对经济危机
为应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中国国务院公布了10条经济刺激措施,投资总额超过4万亿元。花费4万亿元,能否维持未来两年8%的增长目标?能否启动民间消费?拉动内需的关键何在?为此,《国际融资》记者专访了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学终身教授陈志武 Activating private consumption is fundamental way 启动民间消费是根本大计 《国际融资》杂志记者 天勤记者:您认为全球经济是否陷入了衰退?经济发展的这种低迷会持续多久? 陈志武:现在看可能会持续一到两年。我知道,国内以及很多其他国际媒体都在说,经过这次危机,美国可能不行了,美国的经济实力和未来地位已经到此要终结了。我觉得这种结论有些夸张,也有些早了。客观来讲,美国经济的自我调整和复苏的能力,过两年回过头来看会超过很多人的预期。当然,这次金融危机是源于美国,然后影响到全球各国的经济。所以,这种情况下,按照一般的朴素理解,这就意味着美国经济比其他国家受挫的程度会更严重,受拖累的时间也会更长。但是,美国经济过去经过了两个世纪的发展,特别是其金融市场,尽管这次出现了危机,但整个金融体系的架构还在。所以,到2009年某个时候,一旦大家看到金融和经济危机已经到底了,接下来美国经济复苏的速度会超出人们的想象。 有一种可能性是,美国经济反而可以比西欧、拉美甚至亚洲国家的经济更快地复苏。我知道现在还身处危机之中,很难想象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反倒是那些不太发达的国家,受这次打击之后,复苏的时间可能更长,难度可能更大。 记者:您觉得金融和经济危机何时能见底? 陈志武:金融危机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到底,当然这个底肯定不是V型,而是U型底。但是对实体经济的冲击还刚刚开始。最近一段时间美国的一些大公司纷纷宣布裁员,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类似消息,中小企业可能面临倒闭。现在来看,到2009年上半年,美国的失业率可能超过8%,甚至9%。 记者:有人认为美国经济可能在2009年晚些时候开始复苏,您怎么看? 陈志武:有可能。原因有很多方面。首先,各国都在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刺激经济,进而也会帮助美国经济的复苏;其次,奥巴马的上任会给整个美国社会对未来的信心有非常大的推动作用,奥巴马的号召力会远远超过布什。奥巴马也许可以做到像罗斯福做的那样。1933年罗斯福总统上任以后,把美国社会的信心和凝聚力很快激发出来,让美国大大小小的家庭和企业都愿意和新总统一起接受新的挑战,做出自己的贡献,尽快帮助美国经济走出大萧条。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全社会支持,罗斯福新政才得以那么顺利地推出和实施。奥巴马2009年上任后,在很多方面模仿罗斯福的做法,会在金融、证券市场制度架构方面作出改革,在刺激经济增长方面也会出台很多举措来刺激消费,同时也能在国际社会得到更广泛的社会群体的支持,这对美国经济在2009年下半年出现复苏会有很大帮助。相比之下,其他经济体的疲软则可能持续更久,有些拉美、东欧甚至西欧国家经济在低迷期停留的时间可能会长达两年。 记者:那么中国经济发展会怎样呢? 陈志武:中国的情况相对于美国可能差不多,甚至可以恢复得更快些。这次全球危机对中国实体经济的打击很严重,但冷静地想想,从长远来说,这种打击也并非全是坏事,也可能成为一种机遇。在我看来,这次危机带来的正面机遇远远超过了负面的打击。比如,过去两年,我们一直在担心资源安全。但最近几个月,伴随着金融和经济危机的发生,国际油价跌了2/3。其他的各种原材料价格也大幅下滑,这样一来,中国经济下一步发展所需资源的成本大大下降,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另一方面,2007年和2008年上半年国家的财政盈余都很多,这些钱都可以拿来进一步刺激经济增长,关键是要用得好。比如通过退税或补贴的形式给老百姓直接送钱,然后加大医疗教育方面的投入。另外,中国的国债比重很低,2008年国债余额大概在5万亿元,相当于GDP的18%左右,其中还有1.6万亿元是成立中投公司时发行的特别国债。如果除掉这一块,中国国债占GDP的比重只有13%左右。相对而言,西欧国家普遍都在60%左右,而美国在本轮救市措施推出之前的国债余额是10万亿美元,占比为71%。 这样的鲜明对比说明,中国进一步发行国债的空间很大。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可以像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候那样,大量发行国债,将所得用于补贴中低等收入家庭,投入民生和福利项目,加大刺激消费的力度。这些措施如果得力,有望为中国经济奠定在未来几年快速复苏的坚实基础。 记者:中国政府已经将“保8%争9%”作为2009年经济增长目标,您认为未来4年内4万亿元的投资能够帮助实现这一目标吗?你对2009年中国经济增长有何预期? 陈志武:按照这次4万亿方案,2008年增速达到8%以上会有困难。主要原因在该方案过多重视基础设施投资,仅铁路就占2万亿,而不是用这些钱重点刺激民间消费,放在降低老百姓储蓄压力、推动百姓消费。这种方案能带来的GDP乘数效应非常有限。大致我们可以这样来算。全球危机于2008年9月~10月恶化后,对中国出口行业的负面影响还需要几个月才能表现出来,所以,估计到2009年上半年,中国沿海经济才见底,企业关闭、失业等等会很严重。今年第一、二季度,GDP增速可能降到4%至5%左右。其次,根据铁道部的消息,其两万亿中2009年年底前会花去3500亿,明年花6000亿。我们知道,铁路投资的经济效果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表现出来,对就业的直接贡献很少。这9500亿开支对2009年的GDP贡献,不会超过3000亿。再次,剩下的两万亿元,即使明年花下1万亿,对当年GDP的贡献不会超过5000亿。当然,如果这1万亿用来给中低收入个人和家庭退税、补贴,比如,月收入低于5000元以下的大人和小孩、农民和城市人都得到1000元补贴,这1万亿会立竿见影,很快转换成GDP,其乘数相应会很高。根据我以前的研究,在各省投资产生的GDP效果很不一样。在北京和上海,每投资1元,第二年的GDP会增长0.4元左右,而在湖南、河南等这些历来投资少的中部、西部省,每做1元的固定资产投资,第二年能带来0.7元左右的GDP增值。综合以往的经历,如果假定这次投资对2009年GDP的乘数效应是0.5,那么,在2009年底之前会多投的1万亿元(铁路投资之外),能产生5000亿左右的新GDP。按照这些数据,我们看到,这次经济刺激方案大约对2009年GDP能贡献8000亿元,相当于给GDP增速多加3%左右,而且这些贡献主要是在第一、二季度之后才更多体现。加上本来会有的4%至5%左右的增速,如果接下来没有其他刺激方案的话,估计2009年GDP增速在7%至8%。当然,这是一个很粗的估计,有很多条件可能会发生变化。 记者:有观点认为4万亿投资超出了中国政府的财政能力,有可能加印钞票解决问题,引发新一轮的通货膨胀,你如何评价这种可能性? 陈志武:过去几个月,石油和其他大宗商品价格都跌了一半以上,通货膨胀不再是威胁。这些年政府税收增长了那么多,使老百姓收入的增速远低于GDP,而且让民间消费怎么也上不来。从另一方面看,这让政府的财力多得无处花,去年有财政盈余,2008年头6个月财政盈余1.3万亿,所以,政府财力不是难题。如果不够,政府还可以发公债。所以,没有用完的国债容量还不小,在这种关键时刻,利用发债的潜力不是坏事。关键要看政府拿到这些资金后,是以何种方式刺激经济的,到底是以低效的政府投资为主,还是在民间消费、在民生项目上下手? 记者:中国政府目前已出台的经济刺激措施中,扩大投资仍是主要手段,与1997年金融风暴相比,当前依靠大规模投资基础设施建设,拉动经济增长的空间还有多大? 陈志武:没有以前大。和1997亚洲金融风暴时期不同,这次恰恰是外需出口在严重下滑,而国内的老百姓又没钱增加消费,所以,国内外的消费需求都不足是这次危机的关键所在。如果此时的手段不是重点刺激国内民间消费,而是还把政府资金主要用在基础设施、工业项目上,到最后,这么多的工业产能给谁生产?东西有谁买?这么多的运输容量把货物运给谁?往哪里运?在国内外的消费都下滑的情况下,继续扩大工业投资、扩大基础设施投资是低效的做法。有一个简单的判断政府投资是否过头的办法,就是看政府的奢侈大楼、形象工程是否越来越多。上个世纪80年代,没有几个地方政府盖奢侈大楼,甚至90年代也很少,但是,近几年则到处都是,这说明,不能由政府继续掌握那么多投资的钱了,是扭转“国富民穷”局面的时候了。 记者:2007年底以来,中国沿海大批工厂倒闭,这是否表明以投资促增长的经济发展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您如何评价投资驱动增长模式对中国近30年来的经济影响?在此背景下,为应对此轮全球性经济危机,中国政府仍然采取投资驱动增长的路径,原因何在? 陈志武:从1978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末,投资驱动增长的模式对中国经济发展总体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原来工业基础落后、公路以及空运运输网络极差的状况下,由政府集中投资办大事,在效果和速度上都很快,这些努力为2001年底中国加入WTO后的新一轮高速发展,奠定了根本性的工业基础和运输网络基础。但是,一个国家不能总是把资源用在“生产建设”和“基础建设”上,毕竟我们所做的方方面面的建设最终都是为了消费和生活。中国建设了这么多年,从早到晚卖力气只知道进行生产建设,应该也有一个缓过气来的时候,有一个从以生产建设为重点转移到以消费为重点带动增长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是现在。之所以这次经济刺激方案还是以投资为重点,主要是政策惯性。不是决策层不知道转变经济增长模式的重要性,而是因为以前都是靠投资带动经济,以至于成了习惯。这个习惯该改了,必须掌握靠刺激消费带动增长的调控手段。 记者:此次出台的10项经济刺激方案,也包含了一些民生方面的原则性内容,诸如加快基层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增加城市和农村低保补助等等。您认为,启动内需拉动经济,在民生方面,中国政府还需要完善哪些制度建设?目前中国的医疗、养老、教育等福利体系仅覆盖少数人口,原因何在? 陈志武:中国民间消费太少,原因主要在两方面,第一,是老百姓钱太少,政府钱太多,国富民穷;第二,政府开支不受老百姓的监督和制约。为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做两件结构性改革,一是减税、退税,二是将剩下的国有资产做民有化改革。不管从历史,还是从跨国比较的角度看,今天中国民间消费还是低。首先,在建国初期的1951年,民间消费占当时GDP的68%,政府消费是GDP的16.5%,而今天民间消费只是GDP的37.5%,政府消费是GDP的28%。这说明过去几十年的制度安排,把收入和财富逐步从民间转移到政府手里,让民间变得更穷,而且支撑这种转移的制度还没有改变。其次,跟其他国家比,今天韩国和日本的民间消费分别占GDP的52%与55%,巴西民间消费占 59.9%,印度为55%,美国最高,民间消费是GDP的71%。为什么会是怎样?如果要刺激中国的民间消费,应该做哪些根本性改革?经济刺激措施只是对短期经济增长有作用,但是,不会、也不能从根子上铲除抑制民间消费增长的制度基础。所以,要转变中国经济增长模式,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要进行基础性制度改革。 首先,要对政府财政预算进行民主监督,包括公开听证、开展广泛的媒体自由讨论。民主制度监督可以减少政府开支的“硬件”投资偏好,引导政府开支往民生倾斜,包括基本医疗保障、社会安全网、基础教育等方面的国家投入。一旦政府在这些民生领域有实质性投入,可以给老百姓提供底线经济安全感,自己储蓄压力会减少,民间消费就可以被解放。以2007年为例,巴西政府的教育投入占GDP的5.4%,中国才占3%。在其他公共福利上,巴西花在医疗卫生一项上的公共支出就是GDP的10.4%,而中国政府在医疗卫生、社会保障、失业救济这几项开支加在一起才占GDP的2.4%,而且中国的医疗卫生经费大多还是为领导干部,而不是为普通老百姓服务的。 其次,征税权、加税权必须掌握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手中,行政部门不能有征税权,新增税种、税率提升必须经过广泛的公开听证和媒体讨论。如果征税权不能卡紧,民间的收入就无法与GDP同步增长,政府拿到的国民收入比重就会继续膨胀,民间消费当然就没有收入基础了。最近几年的极端情况不说,就拿1995年至2007年这更长的12年看,这些年里,政府财政税收共累计增长5.7倍,而城市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累计增长1.6倍,农民的人均纯收入才累计增长1.2倍。只要政府收入的增速不被控制住,民间资费的增长当然难以实现。上面两项都涉及民主宪政改革的问题。从这一点我们也能看到,政治改革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而是涉及到经济模式能否转型的基础问题。 记者:针对国内消费难以启动的难题,您曾提出过对国有资产进行民有化改革,建立民众“财产性收入”的产权基础,然而,这涉及到当前各阶层利益格局调整,您认为中国政府在何种情况下,会采取类似改革? 陈志武:民间消费难以增长,并不是因为中国人不喜欢花钱,而是因为在国有制之下大多数人都没有自己的资产。通过国有土地、国有资源、国有企业等,政府拥有的资产性财富相当于社会总财富的近3/4。虽然这些国有财产是“全民所有”,而且这些年随着中国的经济增长而增值很多,但是,老百姓没有能完全分享到国有资产升值、国企利润的好处。对绝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工资是他们惟一的收入来源,而工资收入的增速又低于GDP的增速。为了让中国公民能直接感受到国有资产中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并由此增加每个人的“财富感”、进而提升消费的意向,我们就必须进行民有化改革。以前,国有资产的“全民所有”制度安排中“所有者”是抽象的、不到位的,我们必须把原来缺位的“所有者”给明确化、具体化,以实现真正的“全民所有”。具体办法是,把现有的央企国有资产、地方国企产权除给社保基金注入部分产权外,剩下的分别注入中央和地方国民权益基金,中央级的一个、31省市分别一个,共有32个国民权益基金,中央国民权益基金的份额均分到13亿公民,地方国民权益基金的份额可以给当地公民多分、外省公民少分。我们必须意识到,除非能让国有资产的升值和盈利直接进入老百姓的消费预算中,否则,中国民间消费增长会继续缺乏资产财富基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十几年一直在呼吁扩大内需、转变经济增长模式,可是,实际结果不仅民间消费占GDP比没有上升,反而一直在下降。国富民穷,怎能转型经济模式? 不过,基于3个方面原因,我对这种改革的前景还是乐观。第一,中共十七大提出要增加老百姓的财产性收入,如果没有财产,怎么能增加财产性收入呢?从这个意义上,我讲的民有化改革跟中共十七大方针是一致的,而且是具体实现这一方针的途径。第二,国有制的理念本来就是“全民所有”,我讲的民有化改革只是把原来没有真正落实的“全民所有”给落实。第三,在国内外的消费需求都出现危机的情况下,这种改革可以从根本上让每个中国公民感到更富,由此可直接减少储蓄压力,增加消费,这就能促进经济模式的转型。 记者:您对中国经济有什么具体的预期? 陈志武:现在全球经济危机比原来想象要严重得多,这直接导致中国出口下滑的速度加快。但出口下滑对实体经济的影响还没有看出来,这方面存在滞后效应。在西方国家,金融危机在9月中旬、10月份才开始急速转向,所以,这方面对中国出口的负面影响可能要到2009年上半年才能体现出来,因为出口订单往往有半年左右的延迟。在这种情况下,我预计,2009年中国经济全年的增长可能在7%至8%左右。 记者:那么应该怎样来刺激消费呢? 陈志武:最直接的是给中低等收入的家庭、个人和农民退税、补贴。我之前就建议,第一,给月收入在5000元以下的成年人、小孩和农民每人1000元退税或是补贴。这样瞄准目标的退税和补贴,会立即刺激消费的增长。这样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第二,就是由政府在医疗卫生体系、教育保障方面加大投入,这会减轻老百姓在这方面的压力,有利于将民间的消费需求释放出来,从而间接带动民间消费增长。第三,就是加快农村土地使用权交易市场的建立。这是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提出的目标,但这一块可以加速进行,让土地使用权可以尽快流转起来,可以做借贷抵押等资本化的运作。同时,通过国家加快建立土地使用权的登记体系和交易市场,让农民和农村的企业家可以有更多钱从事创业。第四,对企业和个人减税方面要迈出更大步伐,特别是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至少要上升到每月5000元,甚至更高。(摄影 王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