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花颜金步摇 玉佩珠缨金步摇——饰品篇



    作者:孙宁宁 文艺评论人 专栏作家

  遍览《全唐诗》,“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之作,何其多矣。纵逸兴横飞、似不食烟火之作,亦足彰显泱泱大唐之胸襟气魄。若联合史料,借诗读史,既悦其诗,复究其实,则千年神州,如在眼前,不亦快哉。故有《唐诗舆服志》,与观者诸君同领大唐帝国君、宾、臣、民之衣、食、住、行风采,共沐悠悠华夏之古韵。

  结金冠子学梳蝉,

  碾玉蜻蜓缀鬓偏。

  寝殿垂垂悄无事,

  试香闲立御炉前。

  ——和凝《宫词》

  人体装饰的出现,要远远早于人类文明,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而也因此显得千头万绪,纷繁如麻,整理清楚殊为不易。

  唐人身上的饰品,总的看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装饰的重点部位比现代“高”:叩开当今的珠宝店,最常见的饰品多半是项链、手镯、戒指、胸针、耳环等等,集中装饰的部位显然是颈、胸、腕、指、耳等处;而假如穿越时空到唐代女子闺房,则会发现首饰匣里多的是钗、钿、梳、篦等发饰或面饰,间或也有项链戒指之类,但那比例,和当今珠宝店里的发簪或许不相上下:有,但绝对是少数派。从现今掌握的实物史料以及唐代人物画上的形象,也可充分证实这一点。而且唐代女性不尚穿耳,所以耳环也极少。

  装饰部位重心的挪移,当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有关,唐代正处于即席坐向垂足坐过渡的时期,直到后期方出现高足家具如桌、椅等,但也尚未到大规模流行的程度。

  这样,由于坐具偏低,人采取跪坐或盘坐的姿势,为取得最显著的装饰效果,装饰重点便会上移。对照日本民族的传统和服以及与和服相配的那些极为讲究的发型头饰与面部化妆,也差可想象理解唐人的装饰风格。本篇仅围绕插、簪、系、戴的饰品,解读诗人笔下缤纷华美的风情。

  众所周知,古中国人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擅自损毁,“削发”是很严重的事情,因此一般情况下的古人都是长发,通行的发型则是将头发挽起并固定,“束发”是华夏族最重要的标志之一,也是与“披发”、“髡发”等民族的迥然区别。由此,便产生了一系列装饰与礼仪。

  在我国历史上,自《周礼》以降,社会中最重要的仪礼之一便是少年男女的成人礼,而这又与发饰紧密相联:女孩到十五岁,便行及笄之礼,把头发挽成发髻并以笄固定,象征女孩已经成年,可以谈婚论嫁;男孩到二十岁行“冠礼”(天子诸侯则为十二而冠),也要把头发挽起固定,不过其方式是把头发挽成结之后扣进“冠”中再以笄穿冠而过,将冠与头发固定在一起。“冠”很像一顶小帽子,大小则以刚好拢住发结为度。从这个意义上讲,“笄”是男女都用的一种束发工具,清代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中,对此解释得很详细:“笄有二,jie(四声,上髟下介,即发髻或假髻)内安发之笄,男女皆有之;固冕、弁之笄,惟男子有之”。

  男子发饰方面,随着时代的不同,在冠、冕、弁的称谓上常出现一些小混乱,如东汉时代的《说文解字》称:“冠,弁冕之总名也”,结合《诗经》、《仪礼》及郑玄等人的解释,可知“冕”为天子、诸侯、卿大夫所有,吉礼用冕,常礼用弁,并有爵弁(文冠)与皮弁(武冠)之别;而到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则认为冠与弁、冕的差异在于是否用笄固定:“又冕、弁则有笄,贯之于左右,屈组为,垂为饰。冠无笄,则缨而结其绦”。

 不过可以肯定一点,就是古人指的“冠”与今人所言“帽”差别很大,“帽”要扣住整个头部,有防风、保暖、美化、装饰等多重功能;“冠”在很多时代都仅仅以容纳发髻为度,虽随时代不同,有大小及形状的变化,却一直是一种象征性多于实用性的饰品。现今多有望文生义者将古代男子的“冠礼”解释为“戴上帽子以示成年”,实在遗憾。

  唐代依然持冠礼制度,但日常生活中的男子流行戴“幞头”,外观上类似帽,其形制是以皮、葛、草、木等材料制成特定形状的发箍戴在头上,外面再以巾帕包裹。幞头垂脚可似带子一般自然垂在脑后,或至颈过肩,或弯绕向上插掖入巾帕结内,皆谓之“软脚幞头”,也有的在垂脚中嵌入硬弦,使之像翅膀一样翘起,所以得名“硬脚幞头”。中唐之后,幞头形制逐渐固定下来成为一体的帽式。

 云鬓花颜金步摇 玉佩珠缨金步摇——饰品篇
  因此在通常情况下,唐代男子的“冠”很少被人看到,直接戴冠示人的男性多半是在一些“万国贺唐尧,清晨会百僚。花冠萧相府,绣服霍嫖姚”等礼仪场合,或是道士等特殊身份的人,如“星点花冠道士衣”、“花冠玉舄何高洁”、“楮为冠子布为裳”等。

  另一方面,女性也会戴冠,不过少了很多礼仪上的象征意义,多半是纯粹的实用或装饰:“霞帔金丝薄,花冠玉叶危”、“碧罗冠子稳犀簪,凤凰双步摇金”、“芙蓉冠子水精簪,闲对君王理玉琴”……

  装饰之外,冠作为一种束发工具,是睡觉时也不取下的,应为头发在睡醒时不致太过散乱、栉沐方便计,因此白居易写杨贵妃死后,唐玄宗遣“临邛道士鸿都客”寻访她的魂魄,最后在“虚无缥缈间”的海上仙山找到了她,诗人以浪漫主义的笔法写道:“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裴回,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叙述的场景虽然是梦幻般的仙界,但衣、枕、屏、冠等却都是人间实物,可见“冠”的实用意义。

  插入发中起固定作用的有钗、簪、笄等,其中“钗”尤其为女性专利,是以可成为女性的代名词,如“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如“三千玉貌休自夸,十二金钗独相向”;而“簪”为男女通用,方有杜甫“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自况。此外,“钗”多指双股束发工具,“簪”则为单股。

  发钗是生活必备品,有的金、玉等贵重材料制成,也有用铜、铁等廉价材质的,适应的自是不同阶层。又有“荆钗”,荆条木质坚韧,作发钗也合适,但这也意味着贫寒,“钗荆裙布”则代指朴实素装的贫家女子或贤妻良母,而“拙荆”也成了文人对自己妻子既自豪又谦虚的称谓;至于“宝钗”,金玉之上再以珠宝镶嵌,无疑是华美奢丽的典型。

  钗为两股,因此多用作爱情象征,如“两股金钗已相许,不令独作空城尘”,《长恨歌》写杨妃之魂致玄宗,是“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千屈百折的情意尽在两件信物中;而失意寂寞的女子,则不免“怨折金钗凤凰股”、“宝钗何日不生尘”。

 唐代还流行过一种长钗,长度可达30~40厘米,当是与极蓬松高耸的发髻相称,从“长钗坠发双蜻蜓”、“飘缨长凤凰钗”看,钗上还挂有更多的饰品。

  高髻既然流行,插戴的饰品也随之繁复,“斜月胧胧照半床,茕茕孤妾懒收妆。灯前再览青铜镜,枉插金钗十二行”之“金钗十二行”实是一时之风尚;钗的戴法不拘一格,有“小钗横戴一枝芳”,也有“金钗斜戴宜春胜”、“玉钗斜白燕”;更兼钗上还有更多文章可做,如在钗首以细丝或悬或挑或坠有更多饰片或珠玉,以令头饰随人走动微微摇颤,是为“步摇”:“虹裳霞帔步摇冠”、“步摇金翠玉搔头”、“金凤双钗逐步摇”等句,正由此而来。

  发髻亦以花为饰,鲜花可直接插戴,也可簪到钗上,便有了“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的效果;唐人还喜欢以漂亮的小果实为饰,如“中庭自摘青梅子,先向钗头戴一双”(韩《中庭》)、“想得佳人微启齿,翠钗先取一双悬”(韩《荔枝》);也有人工花朵,或直接把钗头做成复杂的花样,如“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是以有“花钗”一称,而这种“花钗”还有一个名字,“钿”。

  “钿”这个字,在唐人称谓中,很难说究竟确指什么,它既可指代如花钗一般,属于发饰一类的鬓花,如“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也可指贴于脸部的面饰,造型多为各种小花片,如“翠钿贴靥轻如笑”、“翠钿金缕镇眉心”,所以皮日休以“嫩似金脂似烟,多情浑欲拥红莲。明朝拟附南风信,寄与湘妃作翠钿”的诗句写浮萍;还可指器物上嵌金嵌宝的装饰,进而泛指华美的色彩,如“钿晕罗衫色似烟”,至于“钿合金钗寄将去”的“合”就是“盒”,“钿合”就是有华贵装饰的小盒子,所以才有“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祝愿与誓言。

  梳、篦,既是栉具,也是发饰。一般而言,梳齿较篦齿粗而疏,因此理顺发丝用梳,清除发垢用篦。插梳篦为饰,是盛唐时逐渐流行起来的风尚,张萱《捣练图》中即有以梳篦饰发的女子,而诗人也咏道:“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醉倚阑干花下月,犀梳斜鬓云边”、“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慢裹头”……可见其插戴方式亦或纵或斜,非常灵活,盛唐之后,更出现自下而上插于后脑发髻的梳篦,既有如此用途,梳背图案便和通常所见不同,须梳齿朝上,图案方是正向,与一般梳篦饰纹方向正好相反。

  唐人爱音乐,欣赏时免不了打拍子,而很多发饰也成了敲击的工具,诗人也时时写到这一“额外功能”:有时是衬托富丽享乐的姿态,如“追逐翻嫌傍管弦,金钗击节自当筵”;有时显出的却是一种靡靡景象,如“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有时全然一副清冷之姿:“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有时又孤独如影寂寞相伴:“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发饰、面饰之外,耳饰、颈饰、腕饰,所见实物者寡,诗人也很少提起,能见到的几件隋唐五代时期遗物,如隋代李静训墓、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金项链、白玉手镯等物,均是罕见而精美的珍品;指环、臂钏,以及玉佩、香囊等物,都是带有浓郁象征意义的饰物。

  指环是爱情的象征,《全唐诗》录有“王氏妇”《与李章武赠答诗》,亦即“王氏答李章武白玉指环”,云“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刻画出的是对爱情的憧憬之情;而常理《妾薄命》:“娇小恣所爱,误人金指环”,又为失意憾语;刘禹锡《马嵬行》“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则有点鬼气森森的意境。

  玉佩,一种悬挂在身体上的饰品,古已有之,早在秦汉时期就形成一整套佩玉的规则,但到唐代则有式微趋向,《旧唐书》与《新唐书》都未见详细的佩玉规则记述,而唐诗中提及,又多为“仙女”、“文士”等象征,如“知向巫山逢日暮,轻玉佩暂淹留”、“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丁当玉佩三更雨,平帖金闺一觉云”、“锦筵开绛帐,玉佩下朱轮”、“朱入庙威仪肃,玉佩升坛步武回”、“炉烟乍起开仙仗,玉佩才成引上公”等。与实物资料对照,可知唐代女性在生活中很少佩玉。

  更常见的是佩香或薰香为饰,走近唐代美女,总会伴以阵阵幽香(参见《麝熏微度绣芙蓉——略说香薰》一文)。

  钏,作为一种臂饰,有时也像“钗”一样成为女性的代指,如“银钏金钗”。有一类名为“跳脱”、“条脱”,像弹簧形状,层层缠于臂膊上,名画《簪花仕女图》中就有表现。

  魏晋时期繁钦的《定情诗》中,把女子的许多佩饰都赋予爱情内涵,其诗云:“……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指环、香囊、发钗等作为信物的象征,唐诗中尽有,跳脱也不例外,施肩吾《定情乐》云:“感郎双条脱,新破八幅绡。不惜榆荚钱,买人金步摇”——可见女子琳琅满目的首饰匣里,不仅收有美丽的材质、工艺,还藏着精致的心事、感情。细想来,或许这一特色,倒是自古至今,延绵不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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