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看过汝窑与哥窑名器,又怎么能领会什么是真正的极简主义?
撰稿·孟晖 专栏作家
真是异常奇妙的体验,让人灵魂轻悦如醺。 宋代的汝窑瓷器,何等的稀世之珍啊,在首都博物馆各个展厅之间穿来转去,居然在一个半天里三次与之相遇。在清冷素雅的汝窑盘旁,还一定伴有温润如玉的官窑瓷器、梦幻般绚丽的钧窑花盆。元代青花瓷瓶,也让我真正体会到了那让世人颠倒的“元青花”的瑰丽。在奥运会灿烂展开的同时,首都博物馆的四项大型展览也向众生提供着审美的盛宴。 一旦来到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前,想要挪动脚步离开就变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凭着这一伟大的作品,我们本该理直气壮地重写人类艺术史!想一想吧,公元10世纪,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绘画还只能用于恭敬地描绘神与帝王,让人在威权前低头,董源这样的五代大师已经在展示一种充分人文化的大自然形象,通过呈现万物的自在,而传达人类心智的清明。体验着那江南水乡的溪山无尽,我以为这个夏天的“艳遇”已经到了巅峰,哪能想到,没过两天,就在天津博物馆再次邂逅人类绘画的最美结晶! 自己多年珍藏着范宽的《雪景寒林图》画册,不经意间在天津博物馆《百年珍藏展》上猝然与真品面对面,这才明白印刷品完全不能传达原画的神韵。尺幅硕大的画面让我仿佛穿越时光,置身在北宋人的视觉环境中。多么奇妙啊,在10到13世纪,仅仅凭着笔与墨,我们的大师们尽情探索着中国河山的地域之美。董源笔下是典型的江南丘陵风貌,坡缓水柔,云低雾蒙;范宽则体现着北宋山水画的最鲜明特色,即,充分开掘了北方崇山峻岭的壮阔动人。那笔笔如漆书篆刻的线与点,既富有装饰趣味,又塑造着密林、山体的坚实体积感,让人想把现代的抽象艺术家们都拉来上一场生动的启蒙课。据说,文艺复兴艺术直到达·芬奇才发明出办法表达浮动在空气中的光与影。在五代、两宋时期,展现各种地理环境、各种气候状况中空气湿度的变化,展现或明或暗的光线在湿度不同的空气中的变幻效果,可是画家们的兴致所在之一。《雪景寒林图》就细腻地把握住北方地区雪后山林间那种寒冷中轻湿弥漫的微妙氛围,让人感到大自然在轻轻呼吸。进一步的,透过这带着湿意的空气,观者的视线被引向山体间的纵深空间,意识到天地的无限辽远,这一刻,仿佛自己的心灵之眼被画家唤醒,体悟到宇宙的阔大。 好不容易拔动脚,居然又遭遇了一次汝窑与官窑,还中彩般看到了布满“金丝铁线”的哥窑盘。那一刻真是深深遗憾,在不了解宋代五大名窑之下起飞的现代设计是何等的有缺欠啊!如果没看过汝窑与哥窑名器,又怎么能领会什么是真正的极简主义? 快乐中没想到还有一重震撼在等着我——八大山人的一卷水墨写意花卉直让人惊掉下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实际上是催生了一件最为恣肆放纵、挥洒自如的抽象画作,那约略拟意花卉形貌的笔墨,其实却构成各种形状的线条、墨点、墨块的变幻组合。我真的相信,假如莫奈当初看到过这一画面,他就不会画那些《睡莲》作品。当然,前提是莫奈能够看懂这件作品。好奇的是,他看得懂吗?奥运会的51块金牌让国人振奋。其实,在艺术创造领域,从7世纪到18世纪,可以说传统中国一直都是金牌得主。当欧洲画家还只能借助神的形象来反映人文精神的时候,中国画家早就在描绘普通人的生活,早就在一花一鸟、山山水水中注视自然的尊严了,也就是说,早就让绘画脱离宗教与政治的权威而自在独立。点明这一事实,不是民族主义膨胀,只是恰如其分地评估历史以迈向未来。如果能在充分理解汝、哥名器的极简主义境界的情况下开展现代设计,那又将是怎样的局面? 不过,迈出展厅的一刻,我还生出另一层隐忧,将这些珍品陈列出来供国民们观赏,固然是应有之义,不过,经历数百年、上千年的绢、纸质珍品,如何保证其不因展出而受损呢?这恐怕也是全社会都该一起调动心思的议题。在这方面,卢浮宫等欧洲博物馆确实有宝贵的经验供我们学习。把民族珍宝适当地经常公开展览,其实也是同时让全体公民一起来关心、监督文化遗产的保存情况,这,总比让国宝深藏在库房,公众无从知晓其存毁,是好得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