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凌晨4点41分,由北京开往青岛的T195次列车行至山东省淄博市王村至周村间时发生脱线颠覆,与由烟台开往徐州的5034次列车相撞,造成72人遇难、416人受伤。现在,事故正慢慢淡出人们视野,但对于王村镇和家庄的村民来说,伤痛既非由此开始,亦非由此结束。一变再变的铁路,不仅从地理上把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瓜分成4个部分,也从心理上带来了说不尽的酸楚和迷茫。
◎魏一平
铁路穿村过 5月9日,阴转多云。和家庄外麦田旁边的一块空地仍被警戒线围绕,中间散落的鞭炮纸屑是遇难者家属来祭奠亲人时留下的。旁边石子路基上散落着许多扑克牌和吃方便面用的叉子,一个仅剩一半的小电话本夹在两块石子中间,格外显眼。事故过去的第11天,有关生命的痕迹依然清晰。 “想起来,这心窝子就生疼。”提到事故,几乎每个村民都说出了同样的话,继而把手捂在胸口上,紧皱眉头、唉声叹气。事故发生在清晨4点多,勤快点的农民已经起床。住在村头的杨丙潞刚把玉米种子装满三轮车准备出门,就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墙外有人喊,火车翻了”。那天早晨,他救出了20多名乘客,因此成了媒体上的“英雄人物”。值得一提的是,老杨与和家庄的故事并非这么简单,但却都跟这条铁路有关。 和家庄位于王村与周村之间,因姓氏众多,为求和睦相处而得名。60多岁的村民尚克瑚告诉记者,原先德国人修建的老胶济铁路从周村途经葫芦山过来,弯度比较陡,但离村子远。资料显示,胶济铁路于1959年开始双线工程,由于种种原因,直到1990年才最后完工。上世纪70年代末,铁路部门开始对胶济线王村段进行改造,在尚克瑚看来,也是为了“把弯度改缓”。当时,和家庄承包了部分土方工程,尚克瑚参加了施工,“全靠人力小推车,最先进的机械就是两辆拖拉机”。这次改线后,胶济铁路还是从村外经过,“只不过离村子稍微近了一点”。2003年2月19日,胶济铁路电气化改造工程启动,据杨丙潞回忆,当时经常看到穿着工作服的铁路勘测工人来村里定位,村民们就开始私下议论:“是不是铁路要从村子过了?”后来的事实印证了村民们的猜测。在经历了一系列磋商、冲突与妥协后,胶济铁路改道成功,从和家庄的西南角斜穿至东北角,将村子一分为二。2006年9月8日,胶济铁路电气化改造工程全面竣工,成为山东省第一条实现电气化的铁路线,竣工通车后运行里程从原来的393公里缩短为384公里,同时设计时速最高达到200公里,成为我国铁路建设中的“招牌工程”,济南至青岛的时间由原来的4个多小时缩短至3小时。 铁路变形记仍在继续,和家庄的铁路故事并未结束。2007年,全国铁路第六次大提速启动。作为横贯山东的交通大动脉,胶济铁路一直难以改变客货混行、运输负担重的局面,此轮改造重点放在客货分离上,客运专线工程随即开工。按照规划,工程初步设计批复概算总额为95.8亿元,将新建特大桥17座、新建大中桥63座、改建7座,新建客运线173公里,利用电气化改造后的线路149公里,利用既有老线42公里。按照铁道部及山东省部署要求,客运专线预计2008年5月31日前铺设完成,并将于奥运会帆船比赛之前通车,工期为17个月。胶济客运专线设计时速200至250公里,届时青岛至济南的直达列车仅需两小时,真正实现青岛与北京间的“朝发夕至”。 位于王村镇的大尚庄特大桥就是胶济客运专线新建17座特大桥中的一座,于是,在使用了仅一年后,斜穿和家庄的铁路路基被挖掉,取而代之的是几十座高高耸立的桥墩。为了不影响施工期间的正常通车,需要修建一条临时铁路线。今年3月初,临时线刚刚启用,而此次事故地点就位于临时线与原有胶济线东侧交汇处。 站在事故地点的路基上望去,S形临时线的弧度更加明显。在短短1公里左右的距离内,临时线转了两个大弯。虽然现在途经此地的火车都有意放慢了速度,但遇到车厢较多的货运列车,仍能看到车头已过第二个弯道后,车尾还在第一个弯道处,整列火车在短短数秒钟内变成一条S形曲线。事故发生后,有村民和媒体对这一临时线路的设计提出质疑,称之所以选择绕开和家庄是为了避免再起纠纷,并有效利用既有的涵洞节省成本。记者曾就此联系负责此段铁路设计的铁道部第二勘测设计院,但截至发稿仍未得到答复。不过,一位曾经的村支部委员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占用耕地可以跟镇上和村里谈,一般来说好办;但要占用民房,就要跟村民交涉,很麻烦。” 征地起风波 与此次撞车事故留下的心理阴影相似,4年前那场因为征地而起的冲突,仍然让和家庄的村民们惊魂未定。 杨丙潞从部队复员后在王村镇政府工作多年,后因精简编制离开,2001年回到和家庄任支部委员,对铁路工程的事情自然比一般村民多了几分关注和了解。据他介绍,早在2004年初,市、区、镇各级政府就成立了胶济铁路电气化改造工程领导小组,“刚开始我还纳闷,修铁路是国家工程,地方上干吗也要成立领导小组,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要处理征地搬迁的问题”。春节过后,镇上的一位副书记来到和家庄下达了征地拆迁的文件,规定的补偿标准是土房90元/平方米,砖房180元/平方米。 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村民们一下子炸了锅。“大伙都明白,国家的工程挡不住,但毕竟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个补偿标准太低了。”有村民向记者回忆,面对老百姓有关“补偿标准是按照上世纪70年代水平”的质问,当时那位副书记给出了一个让大家颇为恼火的回答:“铁路上撞死人都是按照1964年的标准赔偿,何况是搬迁呢?!”双方陷入僵持。 与许许多多农村相似,和家庄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土地。按照杨丙潞介绍,当时村里的收入主要有两部分,一是耐火厂的土地租赁费6万元,另外还有几个蔬菜大棚的租地费,加起来也不过七八万元。这跟每年的招待费和订报费大致相当,再加上村里积攒下30多万元的欠债,经济并不宽裕。“即便如此,村委会对工程并不热衷,一来铁路会破坏村子规划,二来老百姓怨声载道,工作很难做。”杨丙潞解释道,“更何况王村镇实行‘村账镇管’,村里既没有讨价还价的底气,也不太会从中得到什么实际收益。” 但搬迁已成事实,村民们的坚持也不过是为了提高一点赔偿标准。接下来的几个月,镇上的干部隔两天就来和家庄,“但说的多半是空话,老百姓就要实际的,自然不会答应”。当年5月,周村区一位副区长来到和家庄,被老百姓团团围住,最后在警察的保护下才得以离开,两天后,新的赔偿标准下达——土房150元/平方米,砖房240元/平方米。 赔偿标准和搬迁地点尚未谈妥的时候,修桥工人已经开始进驻,这更加剧了村民们的愤慨。据杨丙潞回忆,当时村民们的思想波动很大,情绪很激烈,“有的想往西边搬,因为靠近309国道;有的想往东边搬,因为那边地大,可以形成一个完整的村落。划在线内的村民希望赔偿价格高一点,线外的村民也希望搬迁,怕将来噪音影响生活”。一时间,就连杨丙潞出面去村口贴张通告,都会有村民叫着他的乳名开骂。 工期紧张,为及时开工,包工头胡某想出各种法子,希望通过贿赂村里的负责人达到安抚老百姓的目的。“在酒桌上我就跟他翻脸了。”曾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杨丙潞自称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哪能吃他这一套!”很快,胡某就放出话来,“谁拦工程就打谁”。 2004年7月8日清晨,包工头带着几十个工人,手里拿着一色的新镐柄做保护,欲强行开工。闻讯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冲突随即爆发。“刚开始老百姓人多,往前攻,但当民工们退到河滩里的时候,鹅卵石就像下雨一样砸下来,他们很快反扑过来。”在杨丙潞的描述里,“陆续赶来的警察本想先控制住村民,但却进一步助长了民工们的反击,他们开始跑到村里去打砸,还从人家厨房里拖出两个液化气罐扬言要引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妇女告诉记者,她家就是当时遭袭的人家之一,“玻璃砸碎了,门窗砸坏了,幸亏我跑得及时,要不然命都不保了,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做噩梦”。 越来越多的武警和防暴警察赶来控制了冲突,受伤的村民和民工被送往医院。但是到了下午,一户家里被砸的村民又跑到工地上报仇,冲突再起。情急之下,上百名村民们跑到铁路上拦下火车,导致胶济铁路中断90分钟。此后,杨丙潞等4位村民被警方逮捕,杨以“扰乱交通秩序”为名获罪3年有期徒刑。 在经历了两次公开游行之后,杨丙潞在儿子过生日那天被正式送进了大牢。“当年在战场上火线入党,现在党籍也被开除了。为了让我早日出狱,老婆到处求人,家里的积蓄也花完了。老父亲在我坐牢后不到100天就过世了,儿女都上学,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忙活,没少吃苦。”杨丙潞指指一旁的妻子,黝黑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伤感的表情,而妻子则一个劲儿地示意他“少说话,别再惹麻烦了,家里经不起折腾了”。 出狱后的杨丙潞做起了卖玉米种子的生意,收入不错,家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这次事故又把他推到了前台。事故发生第二天,警察和镇政府的人就到家里来“陪我坐了半天,暗示我不要乱说话”,老杨偶尔也会在自己心里感慨一下,“难道做个好人就那么难吗?” 门前跑火车 “7·8事件”之后,村民们的拆迁赔偿得到提高,砖房350元/平方米。很快,规划线以内的上百户村民开始了集体搬迁。 87岁的尚秀荣和91岁的老伴儿,现在是和家庄年纪最大的老两口。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在搬迁范围内,当时的情景让这两个老人记忆犹新。“限定期限以内必须要把门窗卸掉,等把屋顶揭掉,拆下屋梁才能拿到一半赔偿款。很多人想不开大哭小叫,一位80多岁的老头还因此上吊自尽了。”一时间,和家庄上百户人家各自寻找落脚之地,有的住到嫁出去的闺女家,有的住到邻村的亲戚家,难以搬走的家当只好扔掉或低价卖掉。“那么好的木头,全部按照3分钱一斤卖了,真可惜。”尚秀荣向记者感慨。 虽然老两口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毕竟年事已高。为方便照顾老人,俩儿子凑钱在自家房子旁边买了块空地,盖起了两间新房,供老两口居住。但79岁的村民尚伸瑞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搬迁到新址,只剩下他和老伴还住在铁路边的老房子里,从这里到搬迁后的和家新村大约1公里左右,途中要经过一个涵洞,上面就是胶济铁路临时线。“现在年龄大了,要是生病了,儿子都照顾不上,更别说去给他们看孩子了。” 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穿村而过的铁路挡住的不仅仅是他们以往便捷的生活,还有与邻里和家人之间的情感。 现在的和家庄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村子中间是一座座已经接近完工的桥墩,将村庄原有的3条主干道切断,碎石堆积,一片狼藉。孩子们放了学会三五成群地在工地上追逐嬉戏,迟迟不愿意回家,一个10岁的小男孩跟记者抱怨道:“回家做作业也写不下去,声音太大,还得妈妈给我捂着耳朵才行。” 尚克瑚家是离桥墩最近的一户人家,直线距离也就是十几米。虽然他在院墙上用石块加高了一圈,但坐在自家的堂屋里,抬头仍能看到院墙外面十几米高的桥墩。按照奥运会之前通车的要求,很快这里将是来来往往的火车。按照王村站的统计,现在每天通过王村段的火车就多达160多辆,平均不到10分钟就有一辆。“现在村外临时线上驶过火车时轰鸣的噪音就像近在眼前,更何况这里呢?前年过火车的时候,窗户都震得咣咣响。” 居住在大桥南边的村民占了大多数,据一位老太太说,年前他们曾到市里上访,要求搬迁,争取的结果是当地政府出面来村里修了水泥路,“算是稳定民心,搬走看来是够呛了,人家北面的就走运了”。她说的北面是指居住在大桥以北的几十户村民,据说已经来家里做了丈量和评估,“搬迁是早晚的事儿”。 住在铁路桥北面的尚克金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开了家小卖部,已经有十六七年了。靠着大桥施工,他的生意红火了不少,“以前一年也就几千块,现在能有一两万元”。祖辈上留下来的两间土坯房肯定是按照最低的赔偿标准计算,这让他很是担心,“现在的人工费比3年前翻了一番,要是赔偿太低,恐怕连盖房子的工钱都不够”。 杨丙潞家的院子特别狭窄,只留下一条仅容两人擦肩而过的过道。他提醒记者注意,院子里一排用水泥板砌成的偏房是去年新盖的。“这是临时工程,也叫拆迁工程。”他打趣道。原来,村民看到提高赔偿标准无望,就变着法子在自家院里搭建临时房屋,扩大建筑面积,以便在拆迁丈量的时候多争取一点赔偿款。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简易房,“赌一把,种地都不如‘种房子’了”。 和家庄没了? 记者在和家庄采访的两天多时间里发现,村民们在抱怨完拆迁赔偿和铁路噪音之后,几乎都会一脸疑惑并有些神秘地向记者提出一个问题:“你听说了吗?和家庄没了,是真的吗?” 故事的缘起还要从不久前的一次上访行动开始。当时市里一位领导出面答复时,反问村民道:“怎么还有和家庄,不是没了吗?”或许是略显随意的一句话,却被有心的村民记在心间。此后,有人急忙买来淄博市地图察看,发现上面果然没有标注和家庄,而跟和家庄差不多大小的其他村庄却赫然在列。消息很快在村民们中间悄悄传开。 一些村民开始提出另一种疑惑,“上边说和家庄没了,就说明上边的拨款是按照整村搬迁的标准发放的,可到了老百姓这里,却是仅仅搬迁的一小部分,肯定是让下面给扣下了”。 “看看谁家的房子修得最好,谁家开饭店开汽车,就知道谁是村官了。有工程就会有肥水,肥水怎么能流外人田。”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张贴在宣传栏里的村庄收支公告显示,因为铁路工程而产生的赔偿费、土方费等款项是其中最大的数额,只不过已经少有村民去关心和相信了。一位年长的村民甚至略带无奈地跟记者开起了玩笑,“一架即将通车的铁路桥从中间穿过,一条临时铁路绕村而过,铁路北、铁路南、新和家,再加上原有的小和家,和家庄不和,一分为四了。可就是总也绕不出这条条铁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