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即使令中国大地伤筋动骨,亦不可能动摇这个国家的精神
文|本刊记者 丁伟
一切为了抗震救灾。5月14日,在汶川地震两天后,《中国企业家》记者乘坐从北京赴四川绵阳的飞机探望灾区中守望的亲人。为了给救灾物资让路,该航班从原定的8:20起飞推迟到9:50。 飞机上座位并未坐满,焦急的乘客大都是赶回绵阳老家探亲的,其中有一位民工“忍痛”买了头等舱票,以缩短不能早点看到家人的痛苦。机上工作人员中有一位空姐老家也是绵阳的,但纪律规定,她只能过家门而不入。 中午12点半,飞机抵达绵阳,零星的墙壁裂缝、玻璃碎片让人揪起了心。虽然此前已经从电视上看到了地震的惨状,但不到现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近乡情怯,自己的家人就在重灾区绵竹(距离汶川仅40余公里)。 但从绵阳再回绵竹颇费了一番周折。机场没有大巴,也很少有出租车开进城,焦急中遇到了此前听说过的“爱心车”。一对年轻夫妇开车来接朋友,顺便捎上了我们。小伙子说地震发生时他是从24楼跑下去的。他们这两天已经往绵阳市九洲体育馆(5月13日下午温总理到此慰问)跑了好几趟送饮食、衣物,路上非常拥堵。 到了绵阳长途汽车站,钟表大楼显示的时间是14:31,停留在地震发生后三分钟的那一刻。绵阳发往四川周边县市的车大都能通行,包括到北川、安县、德阳、什邡等重灾区。但到绵竹的左等右等未见,我和爱人只好和另外两人合打了一辆私家车,每人80元;平时长途客车40元左右,打的得200元。 这车走的是近路,没走成绵高速,但一路望去,都是毫无例外的碎裂房屋和简单帐篷,以及紧急赶路的军车、警车、物资车。广播里说上午温总理已经去了北川视察——下午又去了汶川。这一天,制造了悲剧的老天爷还算开眼,没下雨(之后三五天四川省大部地方以多云到晴的天气为主),利于救灾工作的开展,救援队已进入重灾区所有市县。 在路上少不了聊地震的事儿。司机是做生意的,他说有人开车当志愿者,也有人对“爱心”收费,但关键是汽油奇缺,每个加油站都排很长的队。同行的中年妇女对1978年的松潘7.2级地震记忆犹新。据说当时地震前有一些征兆,比如玉兰重花、箭竹开花死亡使大熊猫缺食等。我爱人补充道,程琳唱的那首《熊猫咪咪》就是以此为背景的,“请让我来帮助你,就像帮助我自己……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同行的另一个年轻妈妈是绵阳一所幼儿园的老师,地震时她们反应很快,带领40个儿童安全撤出,她说自己很自豪……但一说起那些不幸遇难的孩子们,她立刻泪水涟涟。这也许是每一个经历过地震的人的正常表现:不断诉说悲剧本身,宣泄恐惧情绪,从而达到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净化作用”(Catharsis),净化心灵,激发人强烈的生命力感和互助精神。 过了一小时,我们终于到了绵竹市,见到了我们一岁零一个月的儿子,和家里人在帐篷里团聚。我爱人说,当年唐山大地震,全国均有震感,她父母就是带着仅半岁大的她住帐篷的。没想到,32年后,我们1岁的儿子(地震时在绵竹老家)也有了住帐篷的经历。 更让她有历史恍惚感的是,她就读的绵竹中学里面的回澜塔的塔尖坍塌了——该校源自宋代的紫岩书院,是绵竹代表性的文物古迹。当然,在地震造成的伤亡面前,任何感慨都是矫情和苍白的。比起下面沿山县镇的惨状,绵竹市人们沿河边草地上住帐篷只算小痛痒了。那两天触目惊心的伤亡毁灭,套用鲁迅的诗就是:“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在绵竹汉旺镇,东方汽轮机厂500人失踪,东汽中学200多人被埋,汉旺幼儿园旁边仍在掘地三尺……汉旺正是我爱人的老家,东汽厂是这儿最大的一家企业。据一位逃生者说,地震时他就站在车间门口,拼命往院子里跑,但等他回头看,其他人都被尘埃淹没了。最早随救援部队到绵竹、汉旺的新华社成都分社记者苑坚是我爱人的大学同学,他拍了一张令人深感悲怆的照片:汉旺中心广场的钟楼指针定格在14时28分。 坐着摩托车,经九龙镇-遵道镇-汉旺镇,我分明走过了一道死亡之幽谷。山路边,人们在这时节应该收割的麦子地里搭起帐篷。九龙镇小学近200名学生被埋,仍有三名家长为孩子的生死未卜哭泣不止。在遵道镇,一所幼儿园50多名小孩死亡,小书包遗落在废墟中。楠木沟景区有1万余名居民被困,据说一座山倒了,又形成了一座新的山…… 悲剧也总是伴随传奇和神秘。由于道路被阻、通信中断,清平乡、天池乡仍与外界隔绝(14日已空投物品),2万多人生死不明。但仍有人徒步走了出来。据说走得鞋都磨破了。 地震最严重的汶川,要知道,这儿是大禹的故里(一直有禹生理县说、汶川说、茂县说、北川说等)。1940年,于右任以古稀之年,登临汶川石纽山刳儿坪寻访禹迹,但未果,留下“禹王明德古今悬,那计汶川与北川”的诗句,对禹乡之争这一善意规劝,恰成为羌族民间大禹崇拜的最好注解。但收服了大大洪水的大禹为什么没能给予汶川保佑呢? 几乎是最晚被救援的茂县,有一个叠溪古城遗址,是1933年松潘7.5级地震造成的,是国际地震界研究的重要现场,叠溪海子也是九寨沟、黄龙旅游一道独特的风景。但是,2008年汶川地震将给大自然和人们的心里留下什么样的奇观和黑洞? 在去往接近震中地区的路上,我重读了两本书: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和贾雷德$1111_wt$戴蒙德的《崩溃》。我认同前者:“……人类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唐山地震后的20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20年……”,对后者不敢苟同:“一个建立在脆弱生态之上的社会,环境恶化往往引发社会崩溃。” 用《纽约时报》创始人阿道夫$1111_wt$奥克斯的话说——他之前做《查塔努加时报》时,黄热病蔓延到该市,阻碍了经济发展并使366名人丧生,他实施了一项紧急救济资金,并在社论中写道:“这是不是将毁灭查塔努加呢?不!如果这个城市的诞生是为了被毁灭的话,那么它几年前就被抹掉了。” 对于灾难的反思,对于风险的承担,对于家园的重建,我们可以不必像新奥尔良的卡特里娜飓风,“给了华盛顿最坏的,但给了商业最好的”(《财富》杂志语),倒不妨借鉴“9$1111_wt$11”之于美国,正因为各个层面的应急机制,美国虽然遭受重创但仍良性运转,第三天华尔街就开始重新上班了,《商业周刊》写道,“其中传达的信息很清楚:恐怖分子只是摧毁了资本主义的两个图腾性的标志,而不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 换句话说,汶川地震即使令中国伤筋动骨,但不可能动摇这个国家的精神。 美国费城的一个记者采访宾夕法尼亚矿难,那里数百名矿工被活埋,亲属围着哭泣。这位记者在发回报社的新闻导语里写道:“今夜,上帝坐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灾难现场……”当在电报机上看到这个句子,一位大编大叫“停下!”然后电复那位记者:“别管什么灾难了——采访上帝去。” 如果真有上帝俯瞰着四川,我一定会去采访他,并且要询问他,为什么要制造这场人间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