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是中国经济高速成长造就的一个富人群体,也是畸形消费的代表
文|本刊记者 刘建强
我们在山西运城一家饭店里吃午饭。7月,这座城市像是被火点着了。不久前,奥运火炬刚从这里经过。 饭店里的空调工作不正常。服务员说,运城现在限电,饭店用的是自备发电机,不稳定。不只是运城,整个山西都在限电。电煤紧缺,同时要保证北京奥运电力供应。 电煤紧缺跟我们要去的河津有关系。运城的煤矿基本都在河津,近年来,河津赖以成为全国经济百强县。但与此同时,河津矿难不断,六十多座煤矿全部停产整顿的命令反复发出。去年底,禁令再出。放假的矿工回到矿井,想必要等到8月后。 我们在去往河津的车上。80公里路程,当地朋友关于河津煤老板们的传说来不及讲完。煤老板,当地人这样称呼做煤炭生意的人。去年,一个“假记者”被抓获,河津煤老板的名字全部写在他的笔记本上。他诈骗了很多钱,被判处6年徒刑。接着,更多的“假记者”被揭露、惩治,但尚未出现大同煤老板打死“假记者”那样的恶性事件。于是,河津有了足够的理由不欢迎记者。煤老板们有钱,他们的子女骄纵。据说河津一个煤老板给女儿买了一辆名牌汽车,他只在新车里抽了一口烟,女儿就坚决要求再换一辆。谈到老板们的后代,同属运城的闻喜县海鑫集团李兆会又被提起。前些年,他在运城的饭店、桑拿中心摔盘子砸碗,由于盘碗的主人均非等闲,所以也没能讨了好去。今年正月间,紧邻河津的临汾乡宁县,一个煤老板葬母,花费2000万元。“1800万元。”出租车司机纠正道。他进一步描述说,坟造在山顶上,水泥浇铸,下葬时候红地毯从山下铺到墓前。更多的花费是在请乐团、明星(这次请的是潘长江)以及长达一个多月的流水席上,香烟都是“软中华”、“呼伦贝尔”,酒都是汾酒“50年陈酿”。该司机并没有去过现场,但他的一个朋友是该墓穴的承建者…… 虽贵为山西首富,河津尚未完全脱去内陆小县城的影子,尽管它也开始建造高层住宅,也在拓宽马路。一位上世纪80年代末就在当地从事硫铁矿开采的河津人说,2006年以前,县城是灰蒙蒙的,穿件白衬衫在街上走一两个小时,它就会发黑。后来,将近80%的焦化厂、炼铁厂、水泥厂被强行关闭,环境有了变化。这位曾经的矿老板开矿的时候,挖出的伴生煤被用来铺路。十几年后,煤价涨了100倍,河津因此成为山西“首富市”。这台“印钞机”正在为牺牲掉的环境和矿工付出代价。 县城里的几座显眼的大厦据说都是煤老板投资的,如天都大酒店、新耿大厦、龙门大厦。新耿大厦外墙上有个广告牌,有“为国敛财”字样。“咦?”为我们做介绍的朋友说,“煤老板怎么是为国敛财呢?”仔细端详后,他确认,那是税务局的广告。 “人家盖这个也不为赚钱,招待客户、朋友有个地方。”一位自称经常在河津市政府、人大、政协等机关出没的河津人对我们说。他郑重告诉我们,因为“假记者”的缘故,他在“政界和企业界”的朋友都不愿意接受采访。他做的是路建生意,黑皮鞋白袜子,很像某个时期的港商。后来,在酒桌上,他的一位朋友在他去卫生间时说,这个“港商”也是靠煤炭起家的。 “港商”的这位朋友来自河津一处刚改造完的城中村高家湾。他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座四层楼房,自住一层,其余租给艺术学校、电脑打印等,每年租金收入七八万元。他原是当地一个机械厂的工人,工厂倒闭后,越来越多的焦化厂给了他更好的饭碗。他承揽它们的设备安装和维修,每年有几百万元的项目。 “我不算有钱人,”他说,“我们都不算有钱人。”他指着酒桌上的“港商”和另一位来自河津某乡政府的干部说。该干部自称近几年不大上班,在外面做些小生意。“资产都没有过亿。”前机械厂工人接着说。三个人谨慎地表示,在河津,他们的收入应该排在中等。 这时候,一瓶白酒已经喝完,九瓶啤酒也接近尾声。他们通过掷骰子和划拳来决定输赢,输者罚酒。“港商”和他的机械厂朋友酒量惊人,而且每天午饭和晚餐都要大喝。“我们没什么抱负。”前机械厂工人说。说到抱负,他们也否认当地的煤老板具备这种特性。他们说,在河津的一些大酒店里都设有赌局,赌注之大非煤老板不能入。某次,公安抓赌,查抄现金装了7只烟箱,计“1370万元”。被抓,缘于开赌局者因竞争而互相举报。他们认为,煤老板们根本不在乎这些损失。“都是掠夺性开发,”不大说话的乡干部说,“然后下山来买房子,到北京、上海、西安、海南、青岛买房子,养小老婆。”在另外的场合,我们也听到两个人之间问候“三嫂四嫂如何”。 我们就餐的是一家规模中等的酒店,十几个菜和酒,还有主食,一共227元,不算贵。我们在街头遇见的河津市民都认为当地物价高,比运城高不少。或许可以据此说明,蕴藏丰富的煤资源跟他们关系不大。 “港商”希望以200元结账,服务员很为难。“港商”和他的朋友是这家饭店的常客,那位年轻的女经理刚才还过来敬酒,但是现在找不到她了。当服务员找钱回来时,女经理才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她表示“港商”的要求完全可以满足,这时候,“港商”已经把找回的钱放进了口袋。 因为限电,河津的夜晚几如乡村。临别时,乡干部说,那位千万元葬母者确有其人。 “那是我们的董事长啊。”在河津市中心的龙门广场边,一位刚毕业的女初中生为我们证实了葬母者的身份。“花了1500万元,学校老师都这么说,他们都去参加了。”她所在的学校即那个煤老板所办。她说,董事长人很好,办学每年要倒贴150万元。董事长有一次说,贴钱没关系,生意好,一天就挣回来了。她曾在校园里看到董事长捡起一张废纸扔到垃圾桶里。她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会花那么多钱给母亲办丧事。这时候,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指着身后的市政府大楼言辞激烈。 煤老板们无法接近,我们决定到煤矿集中的下化乡看看。在进入下化乡所在的吕梁山前,我们的出租汽车被一个交通协警拦住。很不幸,司机找不到行驶证了。协警准备把车开进一个专门扣留车辆的院子,司机边哀求边阻挡。又一个协警从岗亭里出来,抓着司机往岗亭里拉。司机放弃了反抗。 岗亭里的警察听完我们的来意,表示可以先去办事,驾驶证留下。司机说,已经打过电话,行驶证一会儿就会送过来。这个小伙子希望尽早结束这件倒霉事。半小时后,他的东家带着行驶证赶到。这期间,不断有车辆被拦住。在交了200元罚款后,我们重新上路。“我两天白干了。”司机说。他并不特别难过,只是怨自己,没有选择另一条不太好走的道路。“我就是带了行驶证,这200块也跑不了。” 在盘山路上,不时看见“开黑口(没办手续开矿)就是盗窃”、“发现黑口,设备立即没收,人员立即逮捕”等标语。路边,一些坍塌、断裂的房屋赫然在目。 我们来到石庙梁村。在一位贺姓村民阴暗的家里,我们看到墙上长约两米、宽约五厘米的裂缝。这是开采煤矿的结果。他四十多岁,因为同样原因已经搬过两次家,现在,这第三个住所也成了危房。他笑着说,我这辈子,成天累死累活就是为了盖房子。煤矿没有停的时候,他在矿上干活,并不下井(下井者都来自四川、甘肃等地),每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所以,他也并不抱怨。他说,7月底,他们村会被整体搬迁到山下去。届时,他会骑着摩托车上山来种地。 几个年轻人走进屋子。其中一个瞟着我们厉声质问贺姓村民:“他们给你钱吗?”贺低头,不语。“不给你钱你跟他们说个屁!”接着,他开始逼视我们:“你们不能采访点儿好事?滚!滚得远远的。” 他的愤怒几乎感动了我们。他看起来不像煤矿的受害者。在黑砖窑、绑架、打死“假记者”等画面完全闪过脑海前,我们已经“滚”下山去。 从运城送我们到河津的出租司机,给了我们那个承建墓穴朋友的电话。“不可能花那么多钱,”那个朋友在电话里说,“河津人喜欢替有钱人吹,花了50万就说是100万。我也没去建墓,我把活儿包给了别人。几百万可能是花了。”接着,他说自己跟当地的煤老板们很熟。“我也做着本杂志,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他上我们杂志也得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