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晓萍

今年夏天去意大利旅行,曾走进无数个教堂体会宗教的神秘力量。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在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的石板小巷中穿行,见到那一座座精雕细刻、穹顶通天的建筑时,总是忍不住要进去看一看。可喜的是,每一座教堂的门都是对众生大开的,因此让我大饱了眼福,亲眼看见灵魂的赎救在意大利人民生活中的重要程度。而最让我充满好奇的,就是那个让人“坦白/忏悔的房间”(confessionroom)。在那里,一个人可以把心底不能与他人启齿的秘密尽情倾诉,并祈求“上帝”的宽恕。 中国文化受基督教的影响不深,一般人找不到一个可以放心无忧“忏悔”的场所。因此,多数人的选择就是找知己或家人聊一聊以减轻压在自己心上的石头的分量。可能因为我是心理学专业出身的缘故,常常不知不觉就成了朋友们的“下水道”;加上我本来就喜欢听故事,又有守口如瓶的职业习惯,久而久之,我这儿就堆积了许许多多别人的秘密,而且都是不可以告诉其他任何人的秘密。 没想到这可把我给害惨了,倒不是别人把自己的秘密又说出去之后倒打一耙,而是我发现自己肚子里装满了别人的秘密之后,有时会被这些故事所影响:或跟着故事主人的情绪而起伏,几天回不过神来;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某个人的判断竟然完全错误,对自己的观察能力开始怀疑;或者在突然见到了故事中的“反面角色”时不知如何面对,手足尴尬;或者在听到不知情者解释某事发生的原因时无法给与纠正,心中不安而又无法解除。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别人的秘密怎么办,扔也扔不掉,赶也赶不走,反而变成我自己的包袱。别人通过倾诉解除了部分痛苦,而我却成了承载他们情绪的小船,被压得东摇西晃。 比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在学校的另一个系工作,今年已经到了评终身教授的关口。该朋友工作努力,不仅学术研究做得好,而且教学也相当出色,深受学生好评,所以我一直认为她被评上终身教授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个朋友的另外一个特点是为人坦率,大大咧咧,口无遮拦,虽不那么顾及别人的感受,但却从不尖刻。我比她年长一些,所以她常常会打电话和我聊天,尤其是与职业发展有关的问题。她说系主任最近找她谈话,意思是今年系里不准备把她报上去参加评审,因为有两位资深女教授对她颇有微词。如果有两票反对的话,就是报上去,学校的评审委员会也会有疑问,难以通过。不如再等一年等论文发表数量再多一些把握更大。她很疑惑,问我怎么办。我让她分析为什么那两位教授会对她不满,她说可能是女性间的嫉妒,但她也不明白她究竟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们两个,心中十分郁闷。正在她沮丧生气的时候,另外有两所知名大学与她联系,希望她能加盟,她立刻就答应飞去面试,不久就拿到了聘书。虽然她很喜欢现在这个系在她专业领域内的学术名气,但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辞职跳槽。 后来,我另外的朋友遇见我,说起她跳槽的事,我只苦笑,表示不知任何内情。他们便向我转达了她向他们陈述的理由,那就是“因为新学校给的工资比现在要多三分之一。”大家都觉得可以理解。我没想到,对于个中苦味难以表达的跳槽者,原来“钱”也可以是最冠冕堂皇、最有说服力的借口。想想那些真是为了钱而跳槽的人,却要千方百计地编出其他的理由来掩盖其目的(祥见《走的理由》),实在叫人唏嘘。而为了替我的好朋友保密,我不能在任何情况下向任何人将实情相告,也算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但是仔细想来,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景,起码我与这个朋友系里的人都素不相识,有隔了一层的感觉。假若一个朋友的秘密牵涉到我另一个好朋友的恶行,而我又经常要与他们见面,其尴尬和难受的程度就要高许多倍。比如说A和B都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知道他们两个本身的关系也很亲密,B曾是A的博士导师。在任何公开场合,他们都表现出彼此信赖彼此支持的姿态,所以我对他们之间的师生兼同事的友谊深信不疑。可是有一天,A突然和我说了许多过去在她和导师之间发生的事,把B说成是一个在读博期间对她迫害深重、并且不遗余力为自己捞学术资本的人,让我目瞪口呆,活活懵懂了两天,不知该如何阐释她所数落的“罪行”,也不知自己再次面对B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这种事情无法求证,因为如果我去询问的话就等于“供出”了A的秘密,而不能求证又如何让我继续保持对B的良好印象,继续与B共事?那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那些只顾“dump”自己秘密的人自私的一面,也看到被说坏话的那个人可能遭到的伤害。现在想来,若不是我当时头脑冷静,始终保持中性和理性的态度来分析A与B两人之间真正关系本质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以后我与B多年的友谊了。后来在与其他朋友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其实A也曾在他们面前把B说得很不堪,所以我并不是A唯一的秘密承担者,而我也认识到,A这样做的目的其实并不只是倾诉秘密,更可能是有意中伤B,从而提高了对A的警惕。 从公司的管理来看,人力资源工作者常常是别人倾诉的对象,因此也一定堆积了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秘密。如何消解这些秘密可能带来的负面作用,并利用它作为洞察人心、解决冲突的武器,恐怕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思考的问题。 2008年7月 于美国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