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地看,成功的社会改革,首先都是感性的改革、物质的改革,以至于有人很物质地说,一部改革史其实就是器物颠覆史。
撰稿·胡展奋(主笔)摄影·雍和(专栏摄影家)
无论绘画还是摄影,都试图通过瞬间而抓住永恒。 我看到《独生子女(1983年上海公园里父与子)》不禁激起了上述感想,这一刻,雍和成功地留住了永恒。 老婆不知何处去,留下壮丁哺孺幼。画面上,除了凸现了那个时代的“上海男人”的“主内”特征外,还让人强烈地感到:改革开放,嘴巴为先。 食物是解冻后的中国无可辩驳的第一需要第一解放。且不说“要吃米,找万里”,小岗村的第一诉求就是吃饱肚子,就拿上海这个基本没有缺粮之虞的大城市来说,仅仅“吃饱”也显然是不够的,改革的第一实惠还得让人“吃得好”。 说来也奇怪,不久前还在为“三鸭社会主义,五鸭资本主义”而拉锯的中国,仿佛一夜之间食橱顿开,菜单之丰富,首先令“外宾”和“华侨”食指大动,然后就引发了全民大嚼,味蕾嗅觉大解放,全国到处兴建“美食一条街”,以至于吃风大炽,直到今日遗风仍炽。 最先获益的当然是国营的“新雅”、“扬州”、“绿杨村”、“燕云楼”、“杏花楼”等老饭店,但没几年的优势就被“乍浦路”、“黄河路”夺走了,接着冷饮店、点心店,但凡睽违已久的美食纷纷出笼,我们的父辈开始骄傲了,天天数落我们:这个以前叫什么,啥地方做得最正宗;那个呢前身是什么,如今换了马甲,给人感觉的确是一切都在“变回来”。 虽然“可口可乐”的主要成分之一是中国的桂油,但在当时依然列入进口奢侈品的行列,1981年的中国,每年得花30万美元进口“可口可乐”浓缩汁,供应国内特殊人群,也正因为正宗“可乐”太“昂贵”,大家又想“过把瘾”,于是我们就自制了“幸福可乐”,那名字其实比“可口可乐”大气而且浪漫,只可惜味道和“菲那根”药水有的一拼;“肯德基”和“麦当劳”先于“哈根达斯”登场,我们的舌头几乎想也不想地就把它们奉为美味,除了味蕾和嗅觉的皈依,我们更多的是把它们当作一种文化符号来追捧。 我们的耳朵也没有闲着。整天翻毛皮鞋正步走的音乐连播放者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于是一种一向被斥为靡靡之音的东西,不知怎么的,一碰耳膜,耳膜就醉,连连喊打也没有用,无数青年“不可救药”地、拽也拽不住地奔向她。 她叫“邓丽君”。 我们记得很清楚,1980年,上海第一家音乐酒吧开业,放的都是“文革”后解禁歌曲,什么《敖包相会》,什么《九九艳阳天》,“小邓”的歌只能贼一样地在“地下音乐会”放,通常是一房间挤满了神情惊恐的男女青年,事先还得分散进入,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等待着诡异的“独眼龙”、等待着黑皮包藏着一只“三洋”单录机的家伙傲慢地出现,啪嗒啪嗒地倒一阵带子后,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缱绻伤感而“陈缸老窖”的味道,它通过鼓膜把每个人器官中压抑着的汁液挤榨出来、解放出来,后来它就获得了一个很主流的称谓“抒情音乐”、“纯情歌曲”。 如果我们没有记错,继1984年首家音乐茶座和舞厅开放后,我们的声色世界开始疯狂地繁荣,截至2000年的数据,全市营业性文化娱乐场所已经超过1.1万家,与此同时,我们的眼睛在1978年被《望乡》和《追捕》打开后就不再愿意闭上,除了频频光顾五光十色的IT世界、模特世界和广告世界外,它最先要求我们的腕部实现颠覆。 曾经使我们如痴如醉的“宝石花”和“钻石”手表几乎一夜间让人忍无可忍,相对潮水一样涌来而且款色五花八门的“走私表”,前者不是臃肿的悍妇就是干瘦的恶仆,大约有足足的十年,我们的左腕总是忙活在“大兴”的劳力士、欧米茄以及款色更新、功能更多的电子表之间,更多的场合,我们假装无意地露出闪亮而“大兴”的左腕,一如假装马大哈的女人显摆着她们的乳沟…… 如同“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类似的颠覆发展到最后就是“腕部无表”那炫技的一块东西被从手腕转移到口袋,手表——手机,现在的年轻人还有几个戴手表的呢。 但最不知所措的还是我们的脚。 还在80年代末,有人宣称,“改革开放”速度再快,中国人的“铁脚板”要能普遍地踩油门,起码还得四十年,根据是那时候的舆论普遍认为中美相差五十年。 的确,一直到上世纪的90年代初,我们曾长时期地认为,我们的脚板能够从蹭地的“铁脚板”转移到自行车的“踏脚板”已经是工业革命的奇迹,10亿人的大国啊,光普及自行车得耗费多少钢材?! 私家车的奢望既然遥不可及,1992年春天,上海街头突然出现了一种烧汽油的“怪胎车”——“萨克斯”助动车,说它怪胎,因为它的归类。好比伊索寓言里的那只既非走兽,又不是飞禽的蝙蝠,说它“非机动车”,明明就是汽缸带动的,时速最高可达40码;说它“机动”的,却又法定为“非机动车”,可以混迹于三轮车、自行车。大概寄托着公众追逐轿车的愿景,算是轿车的“代价券”——一时间这非驴非马的外号叫“抽水马桶”的助动车,狼烟滚滚,横冲直撞,叫嚣乎机动道,隳突乎慢车道,俨然马路一霸,一年以后,真正的路霸——“霸伏”登场,速度堪比摩托,娇小赛似单车,那是上班族的黄金时代,1998年从徐家汇到文新集团所在的威海路上班,笔者骑上“霸伏”只需25分钟,同样的路程,出租车却要45分钟。 大概4年后的2002年,我们的脚——所谓“中等收入”的脚——才成批成群地踩上了“真正的油门”。一辆轿车的油门。 从1992年踩“抽水马桶”到2002年正式踩上油门只用了10年。而且还开始不断地“换油门”。 从“普桑”到合资车,到全进口车,到更高的品牌—— 历史地看,成功的社会改革,首先都是感性的改革、物质的改革,然后再带动意识的颠覆,以至于有人很物质地说,一部改革史其实就是器物颠覆史,这中间,转型最快的不正是我们的四肢百骸,不正是我们的五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