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病隙碎笔1(26)
系列专题:《史铁生:病隙碎笔》
三十八 再有一回是在地坛--我多次写过的那座荒芜的古园(当然,现在它已经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够得上一个成品了)。我迎着落日,走在园墙下。那园墙历经数百年风雨早已是残损不堪,每一块青砖、每一条砖缝都可谓饱经沧桑,落日的光辉照耀着它们,落日和它们都很镇静,仿佛相约在其悠久旅程中的这一瞬间要看看我,看看这一个生性愚顽的孩子,等候此一铁生在此一时刻走过它们,或者竟是走进它们。我于是伫步。如梦如幻,我真似想起了这园墙被建造的年代。那样的年代里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刻,太阳也是悬挂在那个地方,一样的红,一样的大,正徐徐沉落。一个砌墙的人,把这一铲灰摊平,把这一块砖敲实,一抬头,看见的也是这一幕风景。那个砌砖的人他是谁?有怎样的身世?他是否也恰好这样想过--几百年后,会不会有一个愚顽的人驻足于此,遥想某一个砌墙的人是谁?想自己是谁?想那时的戏剧与如今的戏剧是怎样越数百年之纷纭戏剧而相互关联?但很多动人的心流或命运早已遗漏殆尽,已经散失得不可收拾,被记录的历史不过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三十九 历史可能顾不得那么多,但写作应该不这样。历史可由后人在未来的白昼中去考证,写作却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你可以不问,跟着感觉走,但你要问就必不能去问尸骸,而要去问心流。这大约就是克尔凯戈尔所说的"主观性真理"。他的意思是 :"在这些真理中,是不存在供人们建立其合法性以及使其合法的任何客观准则的,这些真理必须通过个体吸收、消化并反映在个体的决定和行动上。主观性真理不是几条知识,而是用来整理并催化知识的方法。这些真理不仅仅是关于外部世界的某些事实,而且也是发扬生命的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的依据。" 四十 难以捉摸、微妙莫测和不肯定性,这便是黑夜。但不是外部世界的黑夜,而是内在心流的黑夜。写作一向都在这样的黑夜中。从我们的知识("客观性真理")永远不可能穷尽外部世界的奥秘来看,我们其实永远都在主观世界中徘徊。而一切知识都只是在不断地证明着自身的残缺,它们越是广博高妙越是证明这残缺的永恒与深重,它们一再地超越便是一再地证明着自身的无效。一切谜团都在等待未来去解开,一切未来又都是在谜团面前等待(是呵,等待戈多)。所以我们的问路,既不可去问尸骸,又无法去问"戈多"。 但这并不证明人生的无望,那内在的徘徊终于会被逼迫出一种智慧--正如俄罗斯思想家弗兰克在其《 生命的意义 》中所说: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我无法全面转述弗氏伟大精妙的思想,我只有向读者推荐他,并感谢刘小枫先生和徐凤林先生让这个只懂中文的铁生读到了他。我的简陋理解是: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重又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意义重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见了路。 四十一 说到人性,还要唠叨一句 :人性解放,必定善哉?怕是未必。三寸金莲解放成大脚片子当然是好,但大脚就保证不受欺压吗?纳妾是过了景,但公款嫖娼却逢其时。"铁嘴儿""半仙儿"人人喊打,可造人为神的现代迷信并不绝迹。残疾人走进了奥运会,兴奋剂是否也就要走近残疾人了呢?人性中,原是包含着神性和魔性两种可能,浮士德先生总是在。 比如一切以商品、利润为号召的主义,谁也甭说谁,五十步恨百步而已。大家都看见了地球的衰危可谁肯后退一步?先下手的并不松手,后下手的更是一肚子冤屈,叫骂着"为富不仁"却加紧行其不仁之事。千年之"禧"全球火爆,偏与神约无关,下一个千年又能怎样?谈判之风像似不坏,可谁跟地球谈判?谁跟大气层谈判?神约既已放弃,人性更容易解放成魔性,或者是,魔性一经有了人性作招牌,糜菲斯特宏图大展正是一路势如破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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