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厚黑教主自传(3)
系列专题:《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
我父生于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绪乙亥年八月,满四十。我生于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闭户读书时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读书。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苏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所生的。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生出两位文豪;我父四十岁,发愤读书,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我父同苏老泉发愤读书,俱是乙亥年,我生于己卯,与子由同,事也巧合。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为文淡泊汪洋,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之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无名师指点,为学不得门径,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时,近邻有一业,欲卖于我父,索价甚昂,我父欲买之而苦其价之高,故意说无钱买,彼此勾心斗角,邻人声言,欲控之官,说我们当买不买,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只有由屋后绕道而行。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己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勾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作工,惟偶尔扯甘蔗叶,或种葫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揣着叶芋竿,或火笼,夹着书,坐在田土旁,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惟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明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惟浩叹而已。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旁,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葫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葫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揣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友,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而走,我们要不依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揣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论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抄),后附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把他当作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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