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厚黑教主自传(6)



系列专题:《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其时无有泽火,起来用火钟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药芋,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作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画定。父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叫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做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第26节:厚黑教主自传(6)
  我父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于米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必不得已留宿,这鸡鸣时之酒与火笼,早晨之蛋花,主人必须与之预备,即在韫山公家宿,韫山公也要准备。我祖母姓曾,是亲戚,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常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那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做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作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一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一连问了几问。后来我把握,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惟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冥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阴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仓酋,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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