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沃克(Frank Work)是范德比尔特在董事会里的耳目,他很有可能也成为了德鲁阴谋的牺牲者,于是,他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范德比尔特。范德比尔特有点紧张了,他一直希望伊利铁路能够和他的哈莱姆铁路以及宾夕法尼亚铁路合作,平分市场份额,这样的话,每家都可以获利。但伊利董事会很快就否决了范德比尔特的这一提案,董事会中除了弗兰克·沃克投了赞成票以外,大部分董事都认为这样的安排不公平,伊利铁路所占的份额应该更多些。 范德比尔特意识到董事会行为背后的真正意图:向他宣战。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伊利铁路。如果不能通过控制董事会来达到目的,他就会采取另一种方法:收购。"范德比尔特不习惯接受失败这样一个词,"亚当斯写道,"而且,这一次,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这种在所有华尔街人面前被愚弄的感觉,使得这次董事会的拒绝让他尤为刺痛。而且,以往一连串的胜利,使原本就非常自负和傲慢的范德比尔特更加自我膨胀,即使这一次他心爱的计划没有破产,他也从来都不是那种尊严受到伤害后只会坐下来徒然伤悲而无所作为的人。在被别人的阴谋挫败后,他现在一定会拿起他最有力的武器-能够横扫千军的百万美元。" 即使范德比尔特拥有巨额财富,要想打赢这场战争也是困难重重。伊利铁路正式流通在外的公众股有251 050股,但这并不是伊利所有的股票。早在1866年的时候,德鲁贷给伊利公司的348万美元,是以2.8万股未公开发行的股票和300万美元的债券作为抵押的,这部分债券可以转换成3万股股票,并且可以在债券和股票之间自由地来回转换。这就意味着只要符合德鲁的利益,他可以随时使伊利股票的总量变化10%以上。
此外,德鲁还是伊利铁路的财务主管,他完全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在必要的时候发行或"制造"更多的股票。范德比尔特如果想通过收购来垄断伊利股票,他就必须设法阻止德鲁无休止地发行更多的伊利股票。于是他请求纽约州最高法院(New York State Supreme Court,也译作高等法院或高级法院,像现在一样,在纽约州混乱不堪的司法术语中,这里的最高法院并不是级别最高的法院,恰恰相反,它是最低一级的法院)法官乔治·巴纳德(George G. Barnard)给予帮助。据斯特德曼所述,巴纳德是一个"坦慕尼奴隶"(Tammany Helot),在范德比尔特的"资产"中是有编号的 ①。
今天,我们可能早已忘记了19世纪中期美国政府是多么腐败,而且,没有什么地方比纽约这个美国人口最稠密也最富裕的州更腐败了。美国当时的政治报酬体制 ② 注定其官僚体系既无能又贪婪。同时,政治俱乐部(其中最著名就是坦慕尼派俱乐部)又垄断了国家的政治机器,确保了那些腐败官员赢得选举。
早在1857年,贿赂和欺诈就已经大行其道,以至于乔治·坦普顿·斯特朗律师(George Templeton Strong)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感谢仁慈的上帝,纽约州议会已经休会。"几年以后,贺瑞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在《论坛报》(Tribune)中有这样一段话:"在未来的10年里,我们的议会大厅不可能继续充斥着一群不分是非、毫无公德、腐败透顶、寡廉鲜耻的人。"然而,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华尔街上商业和金融业的蓬勃发展只会让这些政客们变得更加贪婪。1868年,议会通过了一个法案,这个法案被州长及时地批准生效。这个法案实际上是把贿赂合法化了。按照这个法案,"法庭不能只根据行贿方的证词就证明受贿方有罪-除非行贿方的证词中的核心部分有其他证据作为旁证。"在前电子时代,这意味着只要议员们是在私下里以现金形式接受贿赂,定罪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纽约下议会的秘书哈德逊·C·坦纳(Hudson C. Tanner),在19世纪80年代他卸任后写了一本揭露当时政治黑幕的书,他说,"公平地竞选和诚实地点票完全只是政治口号,诚实地点票已经让位于诚实地清点礼金。"
司法机关的状况比立法机关也好不到哪儿去,坦纳在他的日记中写道:"最高法院就是我们最大的阴沟,律师则是一群老鼠。我的比喻可能对老鼠有点不公平,因为老鼠是非常干净的动物。"纽约州的法官从19世纪40年代起就开始通过选举产生,这使得他们彻底依赖于政治机器。到19世纪60年代末,《弗雷泽杂志》向已经完全被弄糊涂的英国读者解释:"在纽约,有一个纽约独有的传统,诉讼人最好在花钱聘请律师的同时还聘用法官,特别是像马上就要开始的诉讼案(如伊利诉讼案),在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诉讼的双方都必须拥有他们可以完全信赖的法官。"
南北战争之后,整个政府一片腐败,而从这个腐败时代走出来的商人,如安德鲁·卡耐基(Andrew Carnegie)、约翰·D·洛克菲洛 ① 和J·P·摩根,他们也总是把政府看作要让市场获得有效监管所需解决的问题之一,而不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手段。当在市场中遇到问题时,他们总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来阻止混乱,而不是寻求通过这个国家中最容易被收买的机构-政府来解决。但后来的自由派历史学家在谈论到"强盗式的资本家"时,几乎全部闭口不谈这个事实。
1868年1月26日,范德比尔特控制了巴纳德法官,让他颁布了一个法令,禁止任何伊利公司的债券转换成股票,同时也明令禁止丹尼尔·德鲁本人"卖出、转让、交付、处理和放弃"所持有的伊利股票。范德比尔特以为,这样德鲁就完全处于他的控制之下了,他立刻让他的经纪人进入市场悄悄买入伊利股票。范德比尔特自信他很快就会获得伊利铁路的控制权,但是,"船长"严重低估了德鲁,当时的《先驱报》报道,此时,德鲁"正在嘲笑这个法令"。
德鲁立刻着手把他的可转换债券转换成股票,同时发行了更多的可转换债券,并立刻将它们也转换成股票。1月29日,有人看到他走进位于宽街19号的威廉奚斯公司的经纪人办公室,"过了一会儿,"福勒写道,"5万股崭新的伊利股票在办公室里沙沙地响成一片,就像7月正午的蝉鸣。"在"船长"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伊利股票的流通盘已经增加了20%。
随后,德鲁命令忠实于他的纽约上州法官暂停弗兰克·沃克在董事会的行使职务,同时又让巴纳德辖区的另一名法官宣布,在弗兰克·沃克缺席的时候,伊利董事会不得作出任何决定。第三位高等法院的法官-布鲁克林区的吉尔伯特(Gilbert)宣布,只要有需求,伊利公司就可以把债券转换成股票。这样的话,德鲁、菲斯科、古尔德在法律上就处在一个近乎完美的优势地位。就像斯特德曼解释的那样:"巴纳德的法令禁止他们把债券转换成股票,而吉尔伯特的法令和巴纳德的法令正好相反,因此,除了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以外,谁能责备他们-他们现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整个华尔街疯狂了。"整个市场只剩下了一个词-伊利,"福勒在第二年写道,"人们听到公开交易所(Open Board)的副主席乔治·亨里克斯(George Henriques)以尖利的嗓音依次地报出国债、州政府债券、太平洋邮递、纽约中央铁路,然后突然停顿了一下,当他再次以更尖利的嗓音喊出伊利这个词的时候,一层阴影掠过他的脸庞,整个大厅仿佛在颤抖。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大厅几乎变成了疯人院。每个收报员和经纪人都立刻站了起来,尖叫着,挥舞着手臂。范德比尔特的每一个经纪人都成为一群人的中心,像一根指针一样,从左转到右,挥舞着手臂,买入所有卖给他们的伊利股票。当主持人的锤子落下,他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完毕!先生们,如果谁再出价,我就要罚他款了!伊利股价定在了80美元。人们全然不顾此时还没有被拍卖的其他股票,他们涌向大街,大街上只听到一片伊利,伊利之声。范德比尔特的经纪人对所有的伊利股票下了买单。在这样强大的购买力下,伊利股价到中午12点的时候上升到了83美元。"
如果说在大街上只能听到"伊利"的话,那么在威廉奚斯公司(William Heath & Company)的经纪办公室里,听到的只是"新印刷的5万张伊利股票从菲斯科肥胖的戴满宝石戒指的指尖流过的沙沙声"。菲斯科一如既往,乐得其所,说道:"只要印刷机不坏,我要是喂不饱这头老蠢猪要的所有的伊利股票,我就他妈的该死。"
"新股票"出现的消息,以创纪录的速度传遍了华尔街,伊利股价立刻就"像秤砣一样"掉到了71美元。范德比尔特现在遇到麻烦了,他为了购买伊利股票已经开始负债了。这时,他要是露出哪怕一点点软弱的迹象,伊利股价就会立刻崩溃,公众的恐慌会将他的巨额财富瞬间吞没。身处危境的范德比尔特丝毫没有退缩,他下令经纪人继续买入伊利股票,股价又被重新推回到76.125美元。当天交易结束的时候,范德比尔特和他的同伴持有了将近20万股伊利股票。但是这些股票足够控制伊利了吗?没有人知道。甚至连范德比尔特也没有丝毫把握。
德鲁、菲斯科和古尔德担心交易所可能裁决新发行的股票不能交割,如果那样,这些新股票就将一文不值,因此,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股票变成了现金。他们把700万美元装进口袋,几乎吸干了整个纽约的资金供应。
3月11日,一大清早,狂怒的范德比尔特派他的律师把巴纳德法官从床上叫起来。巴纳德法官迅速签发了对德鲁集团的拘捕令,并指示警察立刻执行。福勒写道,此时,"由于笑个不停,德鲁大叔脸上的皱纹已经凝固;古尔德笑逐颜开,一双天生为钱而生的眼睛闪亮有神;碧眼金发的菲斯科不停地开着玩笑。而伊利股票的另外几位董事会的董事正在位于杜南大街的公司总部举杯庆贺他们的胜利……"
当听说警察正要来抓他们,宴会热闹喜庆的气氛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几位董事知道假如他们被捕的话,法院会完全站在范德比尔特一边,而范德比尔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纽约法律所能管辖的范围。当天《先驱报》和其他报纸正好举办郊游活动,但它仍然及时报道了这一事件,它不无讽刺地描述道:"事实上,自从芬尼亚会 ① 会员在人身保护权被撤销之夜从都柏林出逃以来,还没有哪次逃跑比这次更彻底和迅捷。"
几分钟之内,在杜南大街巡逻的一个警察就看到了下面的一幕:一群人急匆匆地从伊利大楼涌出来,乱成一团,他们穿着华丽,却面带惊恐之色,身上背着用红色带子扎起来的装满绿钞、账簿和成捆票据的沉甸甸的包裹。由于怀疑这些人是一帮在光天化日之下胆大妄为的劫犯,警察赶上了他们,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错了。这群人是伊利公司的执行董事们-他们装着在刚结束的战役里所获得的战利品,正在逃脱范德比尔特对他们的复仇。
德鲁此时已是70岁的高龄,他当然不想在监狱里了此余生,他和其他几个同伙带着钱和公司账簿乘船去了新泽西。菲斯科和古尔德落在了后面,那天晚上他们正在纽约市最豪华的酒店-代尔莫尼克共进晚餐,四周有人放哨。晚餐刚吃到一半,听说警察正要来抓他们,他们立刻逃离了酒店,来到了哈德逊河码头,他们和一艘小蒸汽船的船长谈好价钱,雇佣了他的船和两个水手帮助他们渡河。
那时候的哈德逊河口因为繁忙的海上运输而非常拥挤。这一夜没有月亮,河上被浓浓的大雾所覆盖。水手们因为要竭力躲闪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小船几乎被一艘渡船的尾波所吞没。他们向另外一艘渡船求救,对方毫无反应。他们只好抓住了桨轮的护板,有一两秒钟,菲斯科和古尔德-华尔街传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走到了死亡的边缘。最终两人又爬到了船上,成功逃到了新泽西。
* * *
这场伊利之战双方打了个平手。伊利的董事们卷走了范德比尔特的700万美元,范德比尔特拿到了10万股没有任何价值的股票,但是范德比尔特控制了纽约,伊利公司的董事们只有和范德比尔特和解之后才敢回家。各家报纸都充斥着关于这场华尔街战争的各种故事。《哈泼斯周刊》(Harper誷 Weekly)指出,伊利之战完全把公众视线从当时的总统弹劾案中转移了出来。
董事们在泽西市岸边的泰勒酒店设立了临时办公室,它很快被当地媒体称为泰勒堡垒(Fort Taylor)。为了加强它的守卫,一支伊利铁路警察的分队也被调了过去,有人专门在附近海域巡逻,"堡垒"甚至配备了3门12磅的大炮。此时伊利铁路东边的终点站已经从皮尔蒙特改为了泽西市,因此,伊利铁路主宰着这个小镇的经济命运,伊利的董事们当然也很注意给当地的官员们诸如免费乘坐铁路之类的小恩小惠。于是,当地的官员们也就很自然地竭力给他们提供帮助。
在新泽西,董事会的控制权从德鲁手中转移到了菲斯科和古尔德手中。德鲁只有在自己的老地盘上才会觉得舒服,因此非常讨厌被困在这个泽西市的小酒店里。其他的董事则对德鲁两面派的做法太了解了,他们很害怕德鲁故伎重演。早在3月20日,《纽约先驱报》就报道说:"德鲁已经被绑架了,绑架他的人并不是来自纽约,而是他董事会的其他董事。"
当德鲁和其他人正试图在新泽西站稳脚跟的时候,一些战役还正在法院和议会中继续进行。巴纳德法官任命"船长"的一个女婿为未来伊利股票卖出后所得收入的接收人,尽管原先正是巴纳德法官明令禁止卖出伊利股票的。纽约上州的一名法官下令延缓这张任命书的生效,巴纳德又立刻废止了他的延缓命令。当范德比尔特的女婿拒绝接受时,巴纳德接着又任命了坦慕尼政客彼得·斯威尼(Peter Sweeney)。当然,斯威尼所要接收的700万美元此时正锁在新泽西银行的保险柜里,他实际上对此无能为力。而这并不妨碍巴纳德法官从伊利公司拿出15万美元奖赏给斯威尼。
与此同时,伊利铁路董事们则上书新泽西立法机构,要求在新泽西州获得对伊利铁路的特许经营权。他们担心纽约法院会授权范德比尔特控制伊利铁路在纽约州的所有财产,那样的话他们这个董事会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新泽西立法机构很高兴能有机会在哈德逊河对面实力强大而又傲慢的邻居 ① 眼里撒一把沙,因此立刻就通过了这个法案并把它交给州长签署。新泽西的议员们太急于通过这个法案了,他们甚至忘掉了为自己谋利。当范德比尔特的说客出现在新泽西的首府特伦顿,想通过行贿来阻止这个法案通过时,议员们才意识到已经太晚了,他们为坐失了一次发财的良机而懊恼不已。
与此同时,有议员在奥尔巴尼提交了一份法案,该法案将伊利公司此前的所作所为都合法化,并且允许伊利公司在以后基本上不必考虑投资者的利益,可以为所欲为。就连巴纳德法官这样一个对以权谋私习以为常的人都被法案中赤裸裸的条款所震惊,称之为"一部使假币合法化的法案"。
每个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法案背后的真正意图:让利益相关的双方都来行贿。《弗雷泽杂志》评论说,那帮立法者"聚集在奥尔巴尼,就像牛集中在牛市上出卖一样,什么都可以出卖,价格则与自己手中的权力成正比"。
杰·古尔德是最早意识到公共关系对公司利益举足轻重的商人之一(虽然,因为某种原因,他从来没有通过这个方式来改善自己令人讨厌的公众形象),他强烈建议伊利铁路和纽约中央铁路不能同时控制在一个人的手中,即使像范德比尔特那样"既富有能力又诚实可靠"的人也不行。他很快就赢得了《纽约先驱报》和其他报纸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