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卡夫卡的《城堡》、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廖亦武的《中国底层访谈录》、储安平、闻一多等我都不只一次细致而耐心的阅读过,她们都强烈地震撼着我脆弱的神经,搏动着我敏感的心弦,使我怀疑生活的涵义、情趣。在阅读他们述说的真相之后却掩埋我的真相。不得不考虑厌世,乃至沉沦,拒绝吐露心底的隐私。
或许这是每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必经之路。时间逐渐淡泊了忧愁、消沉。我渐渐地趋于平静、进取了。不过还是保留着心底的隐私,掩盖着真相。别人也不晓得我那么达观还存在着「精神分裂症」。但也正常,很多人都是珍藏着自己的隐私直奔地狱。而她却是了解真相的有力证据。
曾经在甘肃省酒泉夹边沟农场被劳教的著名美学家高尔泰先生的高足李亚东先生推荐这本书后,我就飞快地跑到书店买了下来。一向我把李亚东先生介绍的书看得很重,也把先生当作启蒙老师。因为在他所介绍的书里,我不但长了见识,净化了灵魂,陶冶了情操,看到了丑恶,发觉了善良,也了解了真相。那么今天我很快得到她,难道会令我失望吗?
目前国内出版的新作家或学者的作品已经令我失望,可能很多人也有感触:抄袭成风,浮躁的学者不顾廉耻;无病呻吟,造作的作家完全丧失了品格。还有甚么比不顾廉耻、丧失品格更重要的呢。连自我的那个「小」都无法真实言说,为社会难道不是奢谈么?「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是给我的整体印象。不过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死水微澜」的那么一天。即便,「让丑恶来开垦」,也希望「造出个甚么世界」。
「珍珠似的白沫」被「偷酒的花蚊咬破」了。尘封的真相打开了。像《古拉格群岛》一样,《夹边沟记事》发掘了湮没的真相。
二
「关注历史,就等于关注我们自己。」如此自私而低调的呼吁,为了汲取更多的教训,避免厄运的轮回,活得更好,我们也不应该拒绝阅读。
《夹边沟记事》1,作者杨显惠,甘肃人,后调天津市工作。小说〈上海女人〉曾获得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说」第一名(本书已收)。作者含辛茹苦五载,自费到陇西调查,将沉睡四十余年、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中国「古拉格群岛」--夹边沟昭示天下。
「夹边沟是甘肃酒泉县关押右派犯人的劳改劳教农场。从1957年10月开始,那里羁押了近三千名右派分子。1961年10月,上级纠正了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并开始遣返右派犯人。此时幸存者还不到一半。」(高尔泰:这个农场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死了。高尔泰原在夹边沟,后被调走,待遇比其他人要好些,因而幸免于难)。
《夹边沟记事》分两部分,共收录文章十四篇。主人公都是很可能被遗忘的「小人物」。既有不以千里为远,连续三年从上海每二、三个月来到夹边沟看望丈夫--董坚毅--因为「不吃脏东西」--野草草籽老鼠蚯蚓等等--已经饿死并且被魏长海「剜走」「屁股蛋子上的肉,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要求带走董坚毅全部遗骨的〈上海女人〉顾晓云;「生下来才四斤重,那个瘦呀,那个难看呀:身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脸上也有许多褶子。哪里像个初生的婴儿呀,简直就是个衰弱的小老头,像只懒猫。哭的时候嗓门细弱还有点沙哑。胳膊腿软软的没力量」,在右派呵护下,「在过去的九个月,他健康地成长着,没有挨饿。九个月,他的原来皱巴的脸胖了起来,白白的脸蛋泛着红润和光泽」的〈夹农〉;〈饱食一顿〉:「我昨夜吐出来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指头蛋蛋大的洋芋疙瘩」的「旧社会的大学生」,「支援大西北建设」,曾经「在省建工局当工程师」的牛天德;一起〈逃亡〉,躲过劫难的高吉义,因饥饿体力不支被狼吃掉的骆宏远;为了活命偷盗成性,「贼里头打着不要的贼」的〈贼骨头〉俞兆远;还有〈医生的回忆〉里偷吃糜子种无人救治胀死的何希金,偷吃马饲料活下来,感激「马大哥」的王鹤鸣;因思念情人慧敏从夹边沟逃到石家庄、北京,被「街道积极份子」--母亲送到夹边沟,「升级」判刑六年,信件被姐姐转交给造反派,因而受殴打,刑满释放后与慧敏在白银西站约会演绎出的〈李祥年的爱情故事〉;被王双福的舅舅强奸的「历史反革命」家属--「她的长衫紧紧地绷在身上,腰特别细,衫子的边上开着个口子,白生生的大腿露了出来」--「她躺了四天四夜啦,她闭上了眼睛」--由上海「移民」来的〈贵夫人〉况钟慧……
一个个瘦弱的木乃伊在面前飘摇,一幕幕痛心疾首的倒毙场面萦绕在脑海,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在诉说着饥谨。我们如同刀绞般看着在睡梦中含冤死亡的同胞,难道他们苦难历程,只是我们谈论的话题?难道只是为了自私的镜鉴?于心何忍吶!
三
他们冤枉吗?
高尔泰先生说:「在我被『劳教』的那个农场,许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送进来的。有的只是为了一点小事,比如不服从分配,骂了领导,或者坚持要回家乡等等,后来这些人都死在那里了。」真相就是那么荒谬绝伦。还有更荒谬的:「大批男女右派是四、五、六三个月送到夹边沟来的。以后零零碎碎来了些人,那是没完成右派指标的单位补漏补出来的」。他们就是劳教农场的「原料」。这就是黑色幽默的真相。
右派说:夹边沟的右派夫妻,「不要说同房,想来串个门见个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夹边沟是没有星期日的,刮大风,下雪或者偶尔下雨的日子才是我们的星期日」,「右派们有这样的顺口溜:祁连山戴帽(下雪),右派们睡觉。再就是重大的节日休息──像『五一』呀,『十一』呀,春节呀。」「一天劳动十几个小时」,「1959年春天开始,劳教分子们每月的口粮就下降到二十六斤了」,「五九年春天就开始饿死人了」。「到了六零年九月,劳教份子们调往高台县境内离着高台农场仅十多公里的明水乡组建新农场,口粮减到了十四斤」。「每天早晨要从病房里抬出去几具尸体,多的时候十几具。」
「这些人真是饿极了,脸都不要了」。只要活命甚么都可以做:李文汉吃过野菜野草黄茅草籽老鼠蜥蜴蚯蚓;魏长海剜走了董坚毅「屁股蛋子上的肉」;高吉义好不容易吃「饱食一顿」,结果被车颠了出来,而「吐出来和排泄出来的污秽物」却被牛天德吃了;放牧的两个兰州右派掏羊肠子吃,说是被狼咬死的;俞兆远偷大米苞谷蚕豆萝卜缨子羊皮,还有拌了农药六六粉的麦种……「饥饿把人们改变成了不知羞耻的动物。只要男人肯拿出半斤粮票或者一个馒头,有些女人就在田埂旁或者水渠里躺下来,脱掉裤子」。即便面临死亡,仍有人在保持着做人尊严:董坚毅因为「嫌脏」、「不吃脏东西」活活饿死;「况钟慧拒绝进行交换」。
管教人员也是有感情的。当俞兆远偷蚕豆被管教干部带到梁敬孝看时,他说:「啊呀呀,人都晕过去了,你还做啥嘛!」「十一月中旬,死人到了高峰期,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党委书记蒋洪慌了神,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地委给调点粮吧。地位书记是一位坚定的老革命,他训斥蒋洪:「死几个犯人算甚么?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尻子松了吗?」不过还有没感情的:图财害命的医务室所长陈天堂;何希金偷吃糜子胀死后,夹边沟农场场长刘振宇大声地说:「这就是偷粮食吃的下场。看你们还偷不偷粮食!」;乘人之危抹走了高吉义梅花表的陈风林。也有右派自相残杀和欺软怕硬的农民:王双福的舅舅和豆维柯。
人们往常按照阶层划分善良或丑恶的界限在这里已经模糊了。夹边沟告诉我:那个角落都有善良和无情无义的人。
四
命都保不住了,有些人跑了,为甚么你们不跑呢?
「主要是对领导报有幻想,认为自己当右派是整错了,组织会很快给自己纠正,平反。再说,总觉得劳教是组织在考验我们,看我们对党忠诚不忠诚,如果逃跑不就对党不忠了吗?不就是背叛革命了吗?就怕一失足铸成千古恨,跑的人就少了。」
李祥年说:「娘,我真不想去。劳教农场吃不饱,每天喝稀糊糊,劳动比劳改还要重。母亲说哪能呢。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是讲思想改造的,哪能饿肚子呢。」李祥年的姐姐把李祥年「对当时刑满不准回家发点牢骚」的信转给了农场党委,「结果造反派--管教人员--毒打了我一顿。」当李祥年问姐姐:「我是杀人放火了,投敌叛国了,还是奸污妇女了,你和我划清界限?」,「你的心怎么这么狠?这么没情没义?」「我姐说,我总认为党是讲人道主义的,生活上不会虐待人的……」
人们真的好天真!
五
关闭隐私的盒子打开了。死亡真相,被刽子手戕害的同胞,无论丑恶还是善良都展现在我们面前。虽然面对死亡别无选择,我们也有面对死亡的那天。但是现在能做些甚么?
真相固然发掘了,他们所经受的苦难,我们又怎么数得清。也许只有夹边沟的片片土壤,白花花的骸骨,随风飘荡的破碎布片,坍塌的窑洞还记着他们的悲惨命运。我们不要再践踏他们皮包骨的身体,不要再围绕着他们的尸体谈论了。否则是对他们灵魂的亵渎。没有他们昨天的苦难,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我们应该站在他们的坟茔前,迎着飒飒的刺骨秋风,看着幽幽的黑暗窑洞,踩着他们死亡的道路,默默的,默默地为他们祝福,祈祷,也为我们祝福,祈祷。
悲剧已经离开我们四十余年,干瘦的腐尸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成片的坟茔早已被浩渺而苍凉的戈壁滩湮没。大概还可以发现支离破碎的残骸,不过大多数永远和真相一起消失在荒凉的戈壁。没有人再去揭露和触摸那些伤疤。让他们在风雨中销蚀吧。灾难不只使个人,也使整个人类隐隐作痛。这不是时代的光荣。耻辱柱将会永远刻上荼毒生灵。
如果说今天还有一个理由叫我继续言说,我将毫不犹豫地说出真相:
他们的死亡有我们的责任。是我们把亲人送上了死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