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波:产业集群要变危为机



     在工业化发展早期,产业集群孕育了成千上万的企业家,它具有的社会功能具备抵御商业天敌的勇气,几十年来,中国经济见证了产业群体顽强的生命力。然而,随着国内外经济形势的变化,产业集群面临着来自内部和外部的挑战。

  市场饱和、竞争白热化,集群的先天优势似乎转变为劣势,此时,集群上的任何一环都在思考出路,转型升级变危为机才是唯一出路。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国家“千人计划”讲座教授张晓波针对中国产业集群转型升级探路讲述了自己的见解。

 张晓波:产业集群要变危为机
  产业集群是企业家的摇篮

  赢周刊:在广东,有许多的产业集群以及各种各样的专业镇,这些产业集群对中国工业化道路有什么影响?

  张晓波:我在国外工作了将近20年,很多人问我,中国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工厂?我1994年去美国的时候,到沃尔玛,能够看到(来自)中国的产品非常少,(我)回国买电子表送朋友,大家觉得这是最好的礼物。现在你去(美国)沃尔玛,80%的产品都是中国造的,而且很多都是珠三角制造的。这个(现象)在经济学理论解释不了。

  经济学的“工业”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非常好的产权保护,鼓励私人投资。但私人产权直到2002年才写入到(中国)宪法中。第二,建工厂必须要(有)资金,而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穷二白”,老百姓都没钱,而且国有银行也不给他们贷款。那么,中国企业是怎么做起来的?我要强调的很重要一点是老百姓的力量,就是草根的力量。中国的经济增长,我总结有两个70%的原则,中国GDP的增长中,70%是来自私有部门,私有部门中又有70%的增长来自新增的私人企业。也就是说,中国新增的千千万万的企业家对中国经济增长贡献了至少50%。

  中国一下子怎么成为孕育企业家的土壤?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产业集群是孕育企业家很好的摇篮。产业集群到处都是,广东的集群做得非常大,几乎(所有)集群都是世界的采购中心和生产中心。佛山的产业集群,比如大沥镇的是铝材第一镇,国内的模式是一种产业集聚的模式,它肯定有内在的规律和活力。第一是靠近市场,广东有上千家专业市场,每个集群都有专业市场。如果做生意,单独在偏僻的地方做,你需要采购和销售,无形当中增加了很大的成本;如果在产业集群中,你就把销售成本、采购全部弱化了,打一个电话别人就给你送原材料,解决了你上门采购的成本,降低了销售成本。第二,在集群中,看到别人做什么,你很容易模仿,这降低了技术成本。第三,生产的东西可以分得很细,做一件衬衣可以分到千家万户,从裁到缝等都可以到各家各户去做,这就把成本降低了。这使得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有了成为企业家的渴望,因为集群降低了投资、技术和市场的门槛。第四,它降低了风险的门槛,因为在集群中,大家做的产品成千上万,被政府和黑帮骚扰的可能性小很多,提升了安全感和抗风险的能力。

  赢周刊:能不能举例说明产业集群的影响是怎么传导的?

  张晓波:羊毛衫的集群可以分为很多的过程。羊毛衫可以用不同的做法,可以送到销售门市,它就相当于一个网店一样,它只是一个样品,然后客商来采购,下订单,它就组织生产,从市场采购毛线到编织到染色,然后整理印花等等,都是在别人做的,最后拿到家里,包装销售。同时,大部分环节是厂房在做。这种(模式)的市场主要是外销的厂商,比如沃尔玛拿到单子,要做统一的规格,这种大场面适合出口企业,可小作坊对国内市场是非常灵活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到这个集群中,有6000多家销售的门市。老板最后把产品收上来,贴上自己的商标,装到袋子里,然后卖出去。他就是组织所有的生产环节,他(自己)只做最后一步。

  然后在市场上可以看到,有6000多个铺子负责羊毛衫的销售。因为分工细了之后,每个环节的成本降低很多,比如你可以印花,可以织毛衣,每个(人)花10万—20万的投资,送到农民厂房就可以去生产了。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房东,他把农民的房子改造,变成了一栋房,一楼二楼都是作坊,三楼自己住。把多余的土地建开发商,把自己的房屋也租出去,他给大家一个平台,使得很多外地的农民工都当上了老板。

  很多草根的企业家,从小干大,慢慢累积,这给了人们有企业家的愿望,能够实现自己当企业家的机会,这是中国增长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老百姓成为企业家,激活了创业的主动力。我这几年研究的一些数据可以看出来,因为分工细了之后,你开一个家具厂,可能需要12万人,大概是6年的平均工资,如果开一个印花作坊,就是10万元,5年的工资,如果买一个旧三轮,5000元,几个月的工资,这使得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企业家的可能。有些环节投资比较大,比如物流中心需要4000万多元,政府和一些商会来支持,它有政府的担保,可以得到银行的贷款,但它们这个环节很重要,它把最费钱的环节让你们提供了之后,这些小的环节可以促使它生存,只做一道环节也能生存。所以这个分工的原理,有人做了一些产品,比如物流、印染等等,把他投资(过程的难题)解决掉,使得别人都可以以很小的投资来进入。

  集群最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非常详细地分工,降低了每道供需的门槛,人群中的资金按这个线来排,这是钱最多的,这是钱最少的,你可以选择自己进入门槛,有钱的可以办物流公司或一体化的工厂,没钱的买一个三轮车或者买一整套作坊,大家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切入点,成为企业家,在大的实战中去锻炼自己,有钱的积累起来逐渐往上走,进入门槛高的行业。

  另一个是有社会的功能,有抵御天敌的勇气。在自然界,斑马都是在一块,有了一个圈子,然后用后脚踢天敌。在集群中,企业被政府收税的可能性、官员干预的可能性(都)大大降低。我把全国各县算出一个集群的整数,看看它的实际税率,发现一个很重要的规律,集群高的地方,企业所感觉到的实际税率比较低。集群创造了一个非常好的小的经营环境,即使大的制度环境不完善,但小的集群给了一个小的好环境,逐渐增加,集群会发展很快,因为投资门槛低,谁都可以进来。这种草根式的集群模式是最有生命力的。

  产业升级要变危为机

  赢周刊:但现在产业集群也有弊端,充分的市场竞争很快导致市场饱和,然后引发价格战等恶性竞争,企业利润被压缩到不能再小,当下,政府应如何引导和保障产业集群的良性发展?

  张晓波:如今产业集群确实面临很多挑战,进入门槛低,竞争很厉害,大家不得不降低生产成本,有的人会偷工减料,某一天导致质量危机,会影响到整个(集群)的品牌。比如温州的鞋业,1987年,它的生产线造假一下子就露馅了,中央电视台和杭州电视台直播把这些鞋烧的过程,(结果)全国都不买温州的鞋。在极度白热化竞争的情况下,原来靠大规模投资数量扩张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中国现在到了一个转折点。劳动力富余的时候,劳动力没有议价权,到了工厂,老板给多少钱就接受。2003年、2004年之后,突然形势变了,工人的工资每年的上涨率都超过10%,保姆的工资涨幅很快,使得劳动密集型为主的行业逐渐丧失了竞争力,这是下一步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广东很多企业都是劳动密集型加工企业,下一步怎么走,怎么应对,这是非常大的问题。

  赢周刊:除了成本上涨,电子商务等新挑战也浮出水面,产业集群如何应变?

  张晓波:电子商务是对集群的挑战,同时也是一个机会。应对策略之一,汪洋做(广东省委)书记的时候提出“腾笼换鸟”。比如现在做了新的牛仔裤,在这儿劳动力贵,土地贵,我可以把这个转到内陆,还有是转到国外,我们一月份考察了非洲四个国家,发现中国走出去的幅度非常大,几乎在每个国家,中国企业走出去都非常成功。国内案例也很多,比如温州的鞋业集体迁到重庆,为什么?开始是一个一个迁,但都失败了,成功的案例很少,后来通过协会一起去当地签协议,拿下土地,让温州人到那儿做管理,一级管理,掌握实权,把区建设然后再交给地方。这也是一种模式。

  企业走出去往往是集体迁移。一个企业打点成本很高,但一百个企业一起来做的话,你雇人来打点,这是各个地方政府都会返点的。埃塞俄比亚最近很成功的案例是顺德一个鞋业的人被派过去后,在那儿有800个人、三条生产线,现在自己要建一个工业园区,在广州招商引资。工人排着队想进场,因为提供两顿免费的午饭和晚饭,工资有保障,所以抢着要来。这也是一个大势所趋。

  应对策略之二,“腾笼换鸟”之后要升级。升级方面,纵观历史,看看各个国家,有失败的案例,也有成功的案例。拿美国来说,南卡罗莱州的纺织业原来非常发达,现在整个瘫痪了。美国有一个著名的制造业中心,现在一片荒凉,房价免费都没有人要,整个城市变得很荒凉。如果一个城市就(仅仅)依赖于产业,这个产业转走之后,如果升级没有跟上的话,有可能整个城市就垮掉了。

  当然也有很多成功案例,比如纽约。纽约在1950年代有服装街、制鞋街,也有钻石街,最后服装和鞋业都转出去了,但钻石不能转。第一是贵,第二,钻石容易被人抢,如果是一个人、开一个店卖钻石,很容易被人抢掉,你雇一个人做保安的话,费用非常高。但集中在一个街区的时候,一个街区雇一到两个保安,这个费用会低很多。这就是之前说的集群有统一抵御风险的能力。

  第三个应对策略,要把产业往微笑产业的两端走。一个(模式是)往右端走,比如搞精品设计。比如LV包,量很少,都可以手工制造,因为价格比较高的话,所以传统的分工的形式可以维持。还有一种模式,一家企业是做纺织业和鞋业的,经过阵痛之后开始调整,最后走上了科研和研发作为中心的模式。还有一些地方,原来市里就有旧工厂,倒闭之后,开始创新,以服务型为主,它把工厂改造了,每天搞文化节,里面有作画音乐等等,非常火爆,它是服务当地的居民,这个模式开始是引进别人进来,慢慢规模扩大之后,开始收房租。

  赢周刊:在产业集群的升级中,什么因素最重要?

  张晓波:在所有的升级中,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变危为机。中国的产业发展到了一个节骨眼的时间,往后走就很难了。这个挑战往往(也)是机会,原来的产业的升级没有动力了,可以用很便宜的劳动力,重复以前的方式,就可以了;但现在原来的方式不行了,(要)想办法做一些别的事情。

  我们调查了100多个集群,看它是否有危机,政府出台了什么政策。最后我们总结,在危机出现之前,政府的政策往往是扩大市场,比如建市场和建相关的工业园区和物流体系等等。危机出来之后,往往政策偏向于品牌的建设,比如组建行业协会、提供融资帮助、广告宣传、组织博览会、建立质检中心等等,看看它的产业政策是有规律的,往往是比较难的产业政策都是在危机之后才会出来,这时候大家更容易达成新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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