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管制传导链调查
2008年02月16日 00:28 经济观察报
近来,国家发改委《关于对部分重要商品及服务实行临时价格干预措施的实施办法》,再次让“政府的手”现身,其中规定,对粮食制品等商品实行提价申报和调价备案制度,企业若不执行价格干预措施将面临高额处罚。
政府相关负责人在解释其必要性时认为:部分重要商品价格已经明显上涨;一些企业趁机哄抬价格;不合理涨价已影响到社会的安定。而诸多企业则认为,这是在让企业单方为政府控制通胀的成本埋单,因为面对通胀,政府可选择的办法还有很多。并且,在这一轮明显的价格上涨中,原料、能源、运输和劳动力成本也在大幅增加,企业难堪重负。管制的结果,必将促使企业把成本逐级向下传递,直到最基础的生产经营者——农民的头上。价格研究者则较普遍认为,价格管制属于权宜之计,只能推迟被管制商品价格上涨的时间,并没有解决造成价格上涨的原因。
为此,我们选取如下样本进行调研,争取对价格管制链条下诸环节的状态有一个较清晰地呈现,并供各方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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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刘长杰 呼和浩特报道
如果你有牧区生活的经历,那么就算是蒙着眼睛走进张三的家,你也能猜出张三的职业是养牛的。
从院外的土街到院内的牛舍,从一窗之隔的养牛塑料棚到一家人的起居室,张三家的里里外外,只有牛粪这一种味道。“就算是洗衣粉的香味儿,也会被满院的牛粪味儿挤走的。”张三的妻子一边缝着新拆洗的褥子一边说,“我们其实闻不到,因为人也是牛粪味儿。”
早晨
2008年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三,小年。
早上5点30,张三夫妇准时走出屋门,进入牛舍,开始用昨夜已经备好的草料投喂奶牛。黎明时分,雪后的天气呵气成冰,戴了一顶棉帽的张三没有带口罩,围着头巾的妻子默默地和他一起忙碌。添草添料,赶牛吆喝,在程式化的分工协作中,张三夫妇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除了偶尔的咳嗽,围绕二人脸部的是不断呼出的哈气。
张三,本名张永恒,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兵州亥村人,共有大小奶牛17头,是当地奶牛数量最多的散养户。从1996年开始饲养第一头奶牛,直到2002年,保守、拮据的张三才发展到了5头牛的规模。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张三夫妇变成了养牛专业户。
7点整,奶牛开始下槽,一直在牛舍里忙乎的夫妻俩此时停下手中的活计,男人赶着9头产奶的牛到伊利奶站挤奶,女人则进屋赶做早饭。
“2002年到2005年,我们的效益还不错。”张三认为,这得益于他的奶牛都是自家繁殖的。
2000年,因为有“打造乳都”的城市规划,有伊利、蒙牛两大乳品企业的拉动,在政府和企业的双重支持下,呼和浩特市城郊的奶牛养殖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潮。从2000到2004的5年间,该市奶牛数从5.6万头猛增到50.8万头,奶牛的单价也随着需求量的急剧放大而从数千元涨至万元以上。在奶牛投资热度下,一大批来自国外的劣质奶牛被当地奶农以高价引进,这其中,通过染色,使不纯种的黑白花变成了纯种的,——当地人称其为“焗油”;通过安装假牙,使本该被淘汰的老牛变成了适龄奶牛,——当地人称其为“镶牙”。
张三没有跟风贷款买进国外奶牛,而是依靠自家的母牛,进行小步快跑式的繁殖,到2005年,他的奶牛数量达到了16头。没有贷款利息的压力,自我繁殖的奶牛质量又可控,张三在经营思想上的保守,却成就了他日后在当地奶户中的王者地位。
上午
9点30,张三赶着挤完奶的牛从奶站回来,在女人的协助下,饮水后的奶牛被安置到了活动场歇息、反刍,一家人也开始趁机吃早饭。
“那四年养牛赚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饲料价格平稳。”张三说,虽然当时奶价是1.76元/公斤,但主饲料玉米的价格也只有0.70—1.0元/公斤,平均下来,还有0.60—0.80元/公斤的利润。
四年的光辉岁月,也成就了呼市“乳都”的梦想。2004年底,该市奶牛头数占到全国总头数的4.7%,鲜奶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6.7%。连续几年保持“总产奶量、乳品加工量、人均占有鲜奶量”三个全国第一,让呼市在2005年8月顺利地拿下“中国乳都”的光荣称号。与此同时,伊利集团“公司+牧场小区+奶户”的发展模式开始在兵州亥村启动,很多外地投资者开始进入牧场小区投资奶牛养殖业。张三家因为奶牛存栏数量不足,而没能进入小区养牛。
10点,张三夫妇进入牛舍,开始除粪作业。这一项“累活”一直持续到中午12点才结束。“累我倒不怕,但这两年来的硬撑,让我受不了。”
包括玉米、豆粕在内的牛用精饲料从2006年初开始涨价,一路涨下来,到2007年下半年,当地的玉米价格已经高达1.60元/公斤。而与此相对应的是,2006年呼市的奶价一直保持在1.76元/公斤,很多奶农开始亏损,奶牛的价格也顺势大幅回落,最便宜的奶牛,其不足3000元的单价,甚至和普通犍牛的价格相当。
从2006年下半年开始,呼市周边的很多奶户选择了杀掉奶牛,以此来结束自己的养牛生涯;也有部分投资者,因为养牛亏损而最终退出“养牛小区”。
2007年1月,迫于原奶的成本压力,呼市奶企首次将原奶的收购价提高了4分/公斤;同年5月,提4分;10月,再提6分,奶价就此攀上1.90元/公斤的新台阶。但即便如此,张三的奶牛养殖依然亏损。
到底有多少头奶牛被杀掉?包括呼市农牧业局的官员在内,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答案。来自内蒙古农牧大学的数据表明,过去的两年间,在呼市城郊,约有4成的奶牛因为养殖亏损而被杀掉。而来自养牛专业村——兵州亥村——奶站的数据更悲观,该站2006年春天,每天可挤奶5.2吨,现在,在奶牛单产逐步提高的前提下,每天该站挤奶的数量已经跌至3.6吨。“兵州亥所在的土模特左旗,原有奶牛10万,现在,大、小都算上,也就5万。”奶站站长程龙说,这两年,土左旗杀牛成风。
张三家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为了减轻养殖成本压力,两年来,他主动削减低产奶牛的存栏量,并把养牛的规模控制在17头左右。“有的奶牛也被人买去杀掉了。”张三说。
下午
12点,张三夫妇基本完成了牛舍的除粪工作,喝了一口热水,两人立刻开始准备奶牛的“午饭”。为了保证产奶量,每头奶牛一天需要投喂20公斤左右的粗混饲料,精、草饲料在其中的占比分别为6成和4成。除了混合好各种饲料,两人主要的工作还有切草和粉碎玉米等精饲料。因为是利用机械动力的铡草机和粉碎机工作,待14点这一项“脏活”停下来时,张三夫妇已经变成灰头土脸的模样。
“牛奶涨价你们城里人说喝不起,你看我们农村人谁家能整天价的喝牛奶,除非家里有老人或者病人。”张三说,现在国家不让牛奶涨价,你们喝得起,我们养不起。
2007年10月,呼市的奶企开始涨价,此后,奶企又有三次主动的涨价行为;然而,此间市场上的牛奶零售价却频繁变动,特别是今年1月以来,很多地区的牛奶批发价,几乎是一天一价。1月15日,国家发改委发出新年第2号公告,规定中国四大乳品企业生产的纯牛奶在实行临时价格干预措施期间,需要履行提价申报程序。此后,呼市奶企的纯牛奶停下了涨价的步伐。
因为有伊利、蒙牛两大奶业巨头,呼市每天原奶的供需缺口高达6000吨。2007年12月,该地区原奶收购价一次性提高到2.20元/公斤,但奶源依旧紧张。在国家发改委限价令发出后,今年1月21日,呼市的原奶价格升至2.60元/公斤。
14点,奶牛再次入舍进食,张三夫妇也开始准备午饭;15点,人吃完饭,稍事休息;16点,奶牛进食结束,饮水后,牵到活动场。夫妇二人随即再次进入牛舍除粪、清理。
“1月份涨价的钱,奶站要2月份才能给结算回来。”张三说,现在这个价格倒是能赚点钱了,但估计也赚不多。
尽管原奶价格短期内得以大幅度地提升,但仍有部分奶农选择杀牛退出。“根据我们的评估和测算,原奶价格需涨至3.0元/公斤,才能获得每公斤0.80元以上的利润。”呼市奶业协会理事长范挨计说,如果每公斤奶能挣到8毛钱,那么一头奶牛的年利润就可达到4000元,按一个成年劳动力饲养5头奶牛计算,每人每年可获利2万元,而“这是留住农民饲养奶牛的最低收入标准了”。
“两人累死累活养9头产奶牛,一年收入算下来,也就3万多点儿,半个劳动力搭进去了。”张三说,我就是到呼市做力工,每天也有80元的收入。
夜晚
18点,张三赶着奶牛去奶站挤奶,女人开始做晚饭。19点30奶牛回来,饮水后到活动场。之后,夫妇二人开始准备奶牛夜间饲料。
“养小牛,还是不如买大牛。”张三说,虽然“奶八条”实施后,每头小牛可以得到补助500元,但一头小牛从出生到断奶,要吃掉500公斤牛奶,在当下奶价下,这么一点儿补贴都让奶的涨价部分给吃掉了。
来自奶业协会的数据表明,呼市现有奶牛的存栏量为84.3万头,这与几年前该市“到2007年全市奶牛存栏头数突破100万头”的目标尚有较大差距。两年多的原奶成本倒挂,减缓了“中国乳都”的前进脚步。
因为成本不断攀升,伊利、蒙牛等奶企的日子也不好过。“普通纯牛奶的利润越来越薄,现在企业的利润主要来源于高端奶的销售。”一位奶企的高管说。
2006年是伊利集团的辉煌之年,这一年,伊利纳税额达到创记录的10.32亿元。然而, 2007年的市场巨变,减缓了这家乳业巨头的发展速度。来自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的消息表明,伊利正在申请减税,并提出愿将所减税额的一部分直补奶农。
21点,奶牛入舍,夜间进食开始;张三夫妇此刻也可以偷闲一下,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吃着晚饭。22点30,奶牛下槽,饮水后进入活动场过夜;夫妇二人开始整理牛舍,准备第二天早上奶牛要吃的草料。
“在奶牛的饲养、防疫、配种等各方面,政府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政府管不了饲料涨价。”张三说,饲料涨,奶价不涨,咋办?
限价政策实施后,奶农喊不养,奶企要减税,呼市政府一直在两难中权衡取舍。“奶企和奶农,哪个也不能大起大落。”范挨计说,“我们欢迎政府对奶农实施补贴政策,但需要提醒注意的是,补贴工作的行政成本是很高的。”
“养奶牛不是生豆芽儿,如果我现在不做了,将来再想重新发展起来,就难了。”张三说,“我还是要撑下去。”
23点20,张三夫妇进屋洗漱;零点,上炕睡觉。
在一年365个辛勤劳动的日子里,零点以后的5个小时是张三最幸福的时光。“倒头就睡,梦中无忧。”他说,“我的腰疼病,这会儿也可以在热炕上烙一烙。”
**注:此文发表于2008年2月18日《经济观察报》,这里是原稿,发表时略有删节。当我们喝着牛奶大喊“受不了涨价”的时候,可否知道奶农一天24小时的艰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