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交所首任总经理尉文渊:那段偶然交集的峥嵘岁月



    回忆上海证券交易所往事,他说,他们曾经很勇敢。“327” 国债期货事件那段历史,他认为值得更为全面地进行回顾总结。

来源:第一财经日报

  回忆上海证券交易所往事,他说,他们曾经很勇敢。“327”国债期货事件那段历史,他认为值得更为全面地进行回顾总结。

  他就是上海证券交易所最早的一任总经理尉文渊,曾经,他的个人色彩可以左右市场的涨跌。他说,他是特殊时期造就的一个人物。他深刻意识到,要尽量减少对市场的干预影响,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也必须谨慎处理。

  偶然的交集

  《第一财经日报》:1990年筹建上交所很有戏剧性。据说,当时有关领导在海外宣布年底上海就要开交易所了。留给筹建的时间只有半年,时间非常紧,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怎么会想到主动请缨去做这样一件历史大事?

  尉文渊:主动请缨是有的,但从没说过这个事我能办。其实,上交所是1989年年底开始酝酿的。上海方面成立了一个三人领导小组,抽调了几个同志做些前期准备,但是并没有具体的开业时间要求。1990年5月、6月,当时的朱镕基市长在海外宣布交易所年内要开业,一下子时间表定下来了,对筹备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

  事实上,我并没有参与筹备。当时,我在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金融行政管理处。我们的一个老处长去负责筹备上交所,我留在处里主持工作。那时我到人民银行刚6个月。

  很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筹备组一些同志的想法,他们想回到金管处来。因为金融行政管理的工作非常重要,现在演变成银监、证监、保监三个大口。

  我了解到这些同志的意图后,决定由我去搞交易所筹建工作。非常偶然,这与我对交易所是否懂、是否具备相关专业知识,或者说认识到上交所多么重要,毫无关系。

  《第一财经日报》:你后来回忆这段历史,讲到使命感。是否当时还是觉得这是一件特别值得投入的大事,并不全是偶然?

  尉文渊:这应该是过了三四个月以后我产生的感觉。临开业时,国内、国外目光的关注,慢慢让我感觉到:这个事情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是一件巨大的事情。现在看来,那确实是一个划时代意义的大事。我非常幸运,很偶然的一个因素,把我的人生和这个进程结合在一起。

  国有股转让的发生与叫停

  《第一财经日报》:当时的争论也非常多,主要集中在姓社还是要姓资的问题上。前一段时间,也有过关于股权分置的讨论,现在遗留一些问题。最开始为什么这么设计?当时一系列制度安排、框架,究竟是怎么设计的,有没有时间仔细去想这个框架?

  尉文渊:当时,我们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国,能不能容忍证券交易所这样一个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市场。与我们原有的政治经济体制相比较,证券交易所的出现,是非常巨大的挑战。当时理论上的分歧、争论,使我们在落实工作中特别注意,避免政治风险。我们做了很多设计。例如名称,开始有两个,一个是上海股票交易所,一个是上海证券交易所,选择后者,就是为了淡化股票交易的色彩,避开“谈股色变”。早期的宣传口径,都是以国债交易为主。交易所在设立的时候,名称、职能,都在回避敏感区域。

  关于刚才谈到的股权分置改革问题,现在有的专家讲,国有股不流通,当年没有专门设计过,这不准确。当时,对于股份有限公司、上市公司的结构设计,从人民银行到体改委,还有其他相关部门,都突出强调国有或者集体控股,使其符合社会主义公有制占主导地位的理论要求。所以,早期的上市公司,要么是国资,要么是集体法人占大股,而且不流通,认为由此企业的控制权就不会丧失。这个习惯做法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不能流通是当时非常刻意设计的?当时是否有不同意见、争论,是否想到未来?

  尉文渊:其实到了1993年,我们就开始去碰这个禁区。从1993年初开始,先是允许几家公司的集体法人发起股份,按上市公告书的约定上市流通,造就了中国最早的一批全流通上市公司。后来又做了好几例国有股转让,通过国有股东和流通股股东内部配售的方式,推行国有法人股通过二级市场减持。上交所还内部设计了以控制国有股份流通数量、节奏为重点的逐步实现全流通的方案,还考虑推行优先股,以及以一级市场为主,类似国外国有企业私有化的做法来减持。

  《第一财经日报》:但后来还是被否定了?

  尉文渊:国有股转让最后一例,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在1994年,是哈医药。之前,上海嘉丰毛纺、陆家嘴等都这么做了。这些做法,引起了其他地方政府的注意。哈尔滨市政府领导跟我说,上海这个办法挺好,他们也想做。于是选择了哈医药进行内部配售国有股的协议转让。但是,市场宣布交易以后,主管部门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要求停止这个事情,我们当然是不赞成的。后来国有资产管理等几个部门,联合发了一个文件,暂停国有股转让,防止国有资产流失。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国有股转让了,一直到2005年股改才重新开始,停了十年。

  《第一财经日报》:现在有人问,那个时候开始做股票市场,对于中国是不是太早了,条件是否成熟了?

  尉文渊:我回顾这段历史,也觉得确实是做早了。因为证券交易所是二级市场,要求你有足够的上市公司和市场中介,具有相关的市场监管法律、统一的监管体制以及必要的投资工具,包括要启蒙投资人意识,进行投资人教育等。当时这些几乎都不具备。

  1991年4月,我们第一次组织所谓年报披露,发现非常困难。不仅因为当时的企业会计制度无法反映投资人的权益,上市公司对披露财务信息还持抵触的态度,甚至当时的统计部门来找我们,说你们不能够随便发布企业信息。

  《第一财经日报》:这属于泄密?

  尉文渊:对,泄密,统计部门的同志讲这是统计法规定的。我们很惊讶,不知道怎么解释。当时开办资本市场所需要的要素条件,基本都不具备。

  电子交易无纸化

  《第一财经日报》:能否讲一下关于电子交易以及无纸化的故事?

  尉文渊:筹建时,我跟深圳证券交易所筹备组的负责人讨论过交易方式,他们想先做上板交易,然后是书面申报,再是口头竞价,再发展到电子交易,走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我觉得现代科技发展这么快,总不见得再重复几十年前的交易方式,听说新加坡等新兴市场在推行电子交易,所以就提出在上交所开展电子交易。

  电子交易搞完以后,无纸化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派生的。当时怕暴涨暴跌,怕投机倒把,怕大鱼吃小鱼,尔虞我诈,所以一开始采用严格的涨跌停板控制,股票价格每天涨一点点,加之供求关系严重失衡。结果滋生场外交易,黑市交易。

  《第一财经日报》:当时场外黑市交易非常猖獗?

  尉文渊:是的。如果场内每一股是50元,场外可能是150元。黑市交易出现以后,1991年初春,上海“两会”,人大、政协来提案了,说这是投机倒把,影响社会稳定。

  我们马上研究,对场外股票交易怎么管呢?交易所出了一个过户规定,凡未经场内交易的股票,不能过户。未经合法过户的股票,不能再进场交易,即使拿了股票实物,也不承认。就是说,我们不光认股票,还要认过户记录,这一下股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之后,在交易过程中大家开动脑筋思考,我们想到了信用卡电子货币方式,搞一个股票账户,把持股数记录在电子账户内,买进即增加,卖出即减少。有了股票账户后,股票实物在交易中就没有用了,于是我们强行规定,要求股票持有人把股票交回来,全部转换成无纸化交易。

  最初,我们不懂这是无纸化。一直到1992年,有一个大概是在世界银行工作过的中国人来参观,他知道世界银行针对1987年全球股灾成立了一个G30小组,对全球资本市场做过评价。其中就提到了要加快交收节奏,解决股票实物保管的问题,发展无纸化。他说,你们这个就是G30讲的无纸化。我才知道这样的专业术语。

  因为无纸化,使交收期大大缩短。上交所开业的时候,规定是“T+4”,也就是说今天成交,第4天才完成交收。按照不允许买空卖空的规定,必须拿到钱和股票,才能再进行买卖,市场效率比较低。无纸化以后,缩短交收期就简单了。

  1991年10月以后改成了“T+1”,今天我们实行的就是“T+1”。1992年又随着电子计算机交易系统的改造升级。一个澳大利亚的专家跟我说,尉先生,新交易系统可以做到随时过户,就是“T+0”。当时我一听,也有点惊讶。他说,你刚买进,马上就可以卖出,这也符合你们不准卖空的原则。问我采纳不采纳,我觉得挺好,就和当时交易所的理事长、交通银行董事长李祥瑞同志商量。他也觉得这个跟投机不投机没有必然关系。所以,我们在1992年12月,实现了“T+0”。

  规范与创新的矛盾

  《第一财经日报》:“T+0”,还有曾经一度放开的价格。1992年的这两个动作,即使今天看来,都是非常大的市场创新。但是,这两个动作最后也还是被有关方面叫停了。你怎么看待当时特别创新的这种精神,是不是太超前了,还是说目前我们太不创新了?

  尉文渊:我同意你后面这个观点。从严格涨跌停到放开股价,是市场化理念的一大进步,当时我顶了很大压力,自主决定放开股价。为此,差点丢了“乌纱帽”。此外,“T+0”,其实在海外市场是很平常的事,到了国内就成了是不是严格监管的问题。

  1992年2月,我在美国考察了1个月,美国市场给我很大触动。我觉得一个市场发展,必须解决两个最根本的问题,第一市场开放,第二自由竞争。假如我们能有这样的机制,市场也能快速发展。

  《第一财经日报》:你怎么看待创新跟规范的问题?它们看起来总像一对矛盾,这两者应该怎样均衡?

  尉文渊:在我担任上交所领导这些年里,听到最多的责难就是“不规范”。但直到今天,我对此始终很困惑。什么才是规范?是不是要有一个具体标准?也就是说你这样做是对的,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们筹备的时候,中国相关历史资料是断档的,也无法出去考察美国、日本是怎么样的,不知道什么是规范,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搞。

  后来我出去访问,到欧洲、美国和亚洲市场,发现没有一个国家的市场是一样的。比如,分业管理是不是规范?1997年《证券法》立法的时候,认为它是一个规范。但是,你到欧洲看,欧洲银行一直在做证券业务。

  其实我理解,规范是一种质的规定性,而不是一个具体模式。如果能从本质上理解规范的含义,它与创新就不矛盾。也就是说,创新如果是基于发展市场,基于创造一个公平的市场环境,基于保障投资人的利益,基于提高市场的效率,它就和规范不矛盾,在本质上不矛盾。否则,我们就会脱离中国新兴市场的情况,简单模仿别人,就不会有今天支付股改对价这样的“壮举”了。

  《第一财经日报》:有很多历史文献,说当时你个人化色彩是存在的,而且对市场影响很大。有好几次股价在跌的时候,你在市场中出现了,一叉腰说“这个市场不会跌了,要涨了”,然后市场就涨上去了。是这样吗?

  尉文渊:确实有过这样的事,但没有你说的“一叉腰”那个滑稽的模样。现在看来,早期可能投资者还不太成熟,信息也不对称,也没有现在那么多研发机构在研究、判断市场,加之初期的二级市场是交易所在管,投资人比较熟悉我,产生了某种信赖。当时有人对我说:“你一进场内交易大厅,场外就有人问你的表情怎么样。你的身体语言释放,代表你怎么看这个市场,等等。”对此,我本人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是木然不知的,直到1994年的一天,因为股指莫名其妙跌得非常厉害。我拿起话筒说:“大家慌什么,没什么问题嘛。”当时股价马上就回来了。

  不过,就那次,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的股价是放开的,股价涨也好跌也好,让市场机制发挥作用,应该尽量减少对市场的人为干预影响。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对股价变化,发表任何意见,不再用个人的方式直接去表达什么。让市场能够比较客观,按照它自身的规律运作,除非市场机能失灵。

  “327”值得总结的更多

  《第一财经日报》:我们谈谈“327”,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看这个事?

  尉文渊:327,是国债期货交易的一个品种。回顾这段历史,我既感觉到自豪骄傲,同时也觉得很遗憾。骄傲在哪儿?我们很勇敢。1992年我到美国去看了芝加哥商品交易所以后,觉得我们的金融工具要创新。当时政府鼓励公众认购国债,我们认为在国债方面做,符合国家需要,而且风险比较小。因为当时国债是固定利率。所以,1992年12月开出了国债期货交易。当时还讨了一个小巧,证监会刚成立,我知道统一监管体系建立以后要开新品种很难了。

  我们仓促把国债期货交易开出来,初期运行并不好。一直到1993年年中,国家提出五大体制改革,其中一个是要发展公开市场业务。交易所要配合这些改革,就必须整顿发展国债市场。我们当时考虑了一揽子措施,通过国债期货、国债回购、国债现货整体推进。327就是在这个背景之下产生的。

  通过那阶段的努力,几套工具综合运用,又采取了专场交易,扩大专业机构会员,把财政系统很多经营国债的机构都吸纳到交易所来等,大大活跃了中国的国债市场。

  要提中国国债市场发展分水岭,1994年以前是一段,1994年以后是一段。1994年以前,国债的发行要靠政府号召、靠干部和群众的觉悟,甚至靠搞摊派,直接从工资里扣。群众购买国库券以后,再转让出去,折价率很高,损失很大。1994年国债市场开始活跃起来,特别是国债期货交易大大刺激了国债二级市场交易,价格上去了,国债变得具有投资价值了。由此也大大带动了国债的发行,很多新债都由证券公司全部包销,通过交易所挂牌,利用股票电子交易系统做无纸化发行。

  《第一财经日报》:当时还打通了货币市场和证券市场?

  尉文渊:对,为银行资金找了一条出路。当时货币市场和国债市场、资本市场是严格画地为牢的。

  《第一财经日报》:目前也是分开的。

  尉文渊:不瞒你说,当时我一家一家请银行领导吃饭,一家一家介绍上海国债市场。当时上交所的国债回购市场,融出资金这方面主要来自银行。当时证券公司体能非常小,要让国债成为一个有高流通性的工具,除了能够现货买卖以外,还要具备融资功能,这样才能提高购买国债的积极性。

  《第一财经日报》:327变成了一个符号。

  尉文渊:对。不过,现在谈到327国债期货,只讲违规出了什么事,这是片面的。当时不仅是我,而是一代人,对那阶段国债市场改革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一直到今天,这段历史很少有人从正面总结和评价。大家可以好好回顾一下,在这之前国债市场怎么样,在这之后又怎么样。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财政部国债司的领导给我打电话,说因为新国债都通过上海交易所卖了,高层领导因为老百姓买不到新发行的国库券而批评他们,因此又通过银行发行了记账式国债。

  《第一财经日报》:是不是在风险控制方面,当时做得确实不够,还是问题爆发属于偶然?

  尉文渊:当然我们要理性地总结,其中确实存在风险控制问题,还存在市场监管措施未能及时调整的问题。我们设计国债期货的时候,看到的是它的固定利率,争议少风险小。为什么之后变成高风险的工具?这是由于1994年的高通胀,实现了保值贴补率,政府又去对前几年间发行的、利率偏低的国库券实行贴息。一下子,国库券从固定利率变成浮动利率,风险就放大了。我们后来总结过,在保证金率、仓量控制等方面调整力度不够。

 上交所首任总经理尉文渊:那段偶然交集的峥嵘岁月
  但是,是不是可以假定,通过个人的努力,就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我认为,没有327,也会有328、329,总有这么一遭。我回想起1990年,交易所开业前一个月,我第一次访问香港,和当时香港联交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袁天凡总裁对话。他说:“尉先生,我觉得你太理想了,你想把市场搞得多么理性,是不可能的,市场早晚要出问题,你必须和大家讲清楚,否则人们以为是你的责任。”

  《第一财经日报》:我们要正视这个市场可能出现的问题?

  尉文渊:市场出问题是必然的,不出在这儿就出在那儿。出了问题以后,总结改进,我相信我们能走过去。为什么我说回顾327感到遗憾?因为那时候我们恰恰相反,最后关闭了国债期货市场,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事实上,在327事件发生的同时,新加坡交易所在日经指数期货交易上也出了问题,导致英国霸菱银行倒闭,但是市场仍然在继续发展。我们国内的商品期货市场,当时也出了好多问题,一样发展过来了。

  《第一财经日报》:过去和现在的市场,最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下一步要能够走得更好,最关键的在什么地方?

  尉文渊:现在和过去比,一个显著的特点,规模大多了。去年高峰的时候,一天就达到2000多亿元交易规模。在1994年,最多的一天成交160多亿元,当时我已经觉得是天量了。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变化就是,现在的监管体系,比过去完善得多。交易所刚成立,还没有证监会,立法方面几乎是空白,市场就靠交易所的规则在控制,处在自律监管状态。自律监管是比较低层次的监管体系。现在这些变化,都是非常积极的。

  下一步市场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其中如何改善统一监管体系,坚持市场化发展是一个重要方面。

  《第一财经日报》:就是如何把政府监管和市场边界划清楚?

  尉文渊:对。政府和市场的关系要调整好。现在政府监管的职能,可以说是渗透到资本市场的每一个角落,连投资者该怎么买股票,都需要政府来操心,管得太多、太细。弄不好会演化成一种高度集权的管理体制,这与市场化改革方向是相悖的。

  比如大盘股的问题,一到大盘股发行,市场就恐慌。对政府监管机构造成很大压力。其实,过去一级市场和二级市场是分开的,有的公司新股发行了一年,我们再安排它上市交易,因为要考虑市场的承受力,调节市场的供求关系。早期的市场发展,不是现在这个监管模式。那时,二级市场基本上都是交易所在管理,交易所自行制订调整规则,决定哪个公司上市怎么安排等。

  为什么市场初期创新多,发展快?这跟当时的监管模式有很大关系。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样,否认统一监管的必要性。但必须要改善这个体制,市场各个不同性质的主体,使他们能够按照市场定位,依法发挥自己的职能。

  

   2008-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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