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大学里看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懂了多少不好说,只是至今仍然记得书中语言和逻辑的干净漂亮,像盒子里的一粒粒玻璃球,虽然紧紧挤在一起,却互不粘滞。看到最后一章,只有一行字:“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一时竟然胸潮澍湃,似乎也跟着作者一起沉入那神秘而深邃的宇宙之心内。
似乎也是在那时接触到禅宗,只觉得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之处,仿佛正是禅宗的活泼所在——倘按日后胡兰成的说法,也可算得“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罢。
在翻阅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过程中,这段回忆突然又跳到脑海里。虽然全书看完,于禅依旧似懂非懂,但对于作者在点评禅门公案时的洒脱灵动,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譬如在自序中,作者论及禅宗公案与历史事实的“真”“假”问题,写道:“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我也这样的喜爱禅宗有些地方说假话,如拈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传衣的故事。”
而在书中,作者则身体力行,“假作真时真亦假”,书中表哥、哥哥、妹妹等其实都是胡兰成自己的化身,如满天花雨,无处不在……令人看来别有一番兴味。
在通过《今生今世》接触胡兰成的文字前,对胡兰成的印象大抵不外“张爱玲的前夫,汪精卫时代的一个文人小政客”而已。不料初一接触,竟被其文字的清丽脱俗所震憾,一时竟找不到相应的坐标来判断此人,唯以“文体大家”视之。
据说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与《山河岁月》这两本书中所表现出来的才气折服了余光中、唐君毅、王德威、贾平凹、阿城等众多文学大家,他们对胡兰成的态度也都是既爱又恨,一方面不齿其为人,另一方面又极喜爱其文章,香港评论家江弱水用九个字概括胡兰成:“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
著名周作人研究专家止庵先生为《今生今世》中文版作序时写道:“我又曾提出有一路‘才子文章’,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董桥,皆属此列;现在不妨把胡兰成一并算上。才子者,首先真的有才;形之于文,是为才子文章。以此而论,胡兰成堪称就中翘楚,确实绝顶聪明,处处锋芒毕露……”
但在看完《今生今世》后,竟不愿再翻一遍——单从《今生今世》的文字而言,确实别具一格,轻灵圆润。但不知怎地,总觉得这种文字虽精巧,却有欠大气,正如有论者所说,“只是尽力往好里去写,博个文采风流的文人彩头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再读到胡氏的其他两本作品:《中国文学史话》和《禅是一枝花》时,才真正见识到胡兰成的另一面。据《今生今世》的出版策划人沈浩波所述,胡兰成在写作《今生今世》时,自身的思想体系尚未成形,直到六七十年代他晚年时,学问及思想体系才最终成型,而《中国文学史话》和《禅是一枝花》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沈浩波认为:“前者所说的文学,与一般文学史家不同,有更恢廓的气象,以文学为由头,论的是中华文化,他很看不起西方专门的小说的文学,以为不过是小器,无法与中国古代的泛文化概念下的文学同日而语。而后者则首次解明了禅宗第一奇书《碧岩录》,看似奥妙的禅宗公案在他的笔下,不过变成了世俗的家长里短,他以为中国的禅宗有一种世俗的好,比印度的佛理更好,是真正中国的……”
正因为如此,沈浩波坚持“不读这些书,不会知道一个真正的胡兰成。他其实那里是一个什么才子啊,所以,我绝不同意王德威所说的,‘他的抒情史观,其实上溯周作人、废名、沈从文’一脉,这实在是差之千里,也不同意止庵将其划分到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乃至董桥一脉的‘才子文章’,哪怕说他是个中翘楚,也是局限了这个人,从胡兰成的文章中看,他是很看不上林语堂的。”
这是“爱之者欲其生”之语,但亦有不屑者,如大陆学者倪伟,
“胡兰成的曼妙高蹈,貌似得禅蜕之意,其实却是狂禅一路,只有乾慧,而无修行,虽欲转识成智,结果反是在迷障中愈堕愈深……通观中国历史,胡兰成之流亦不乏其数,此辈善以文辞炫人耳目,锦心绣口,五色斑斓,令人神移目盲。即如今胡之咸鱼翻身,亦端赖于其文章之妖娆妩媚。”
“胡兰成素喜以荡子自比,自言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然观其言行,则毋宁说他是中国文化之荡子更来得准确,邪僻放诞,却自以为得天地之心。证之历史,荡子无德而见重于世,是为末世之兆……”
至于其他论其下作,论其无行之文,更不知凡几。长期以来,读者对胡兰成的了解,大多集中在两点:一是胡兰成曾经是汪精卫手下的笔杆子,属于没有气节的无行才子一类;一是胡兰成最后抛弃了张爱玲,属于用情不专的无行文人。
如此“无节无行”之人,居然在这个时代引来如此之多的“知音”,也难怪倪伟教授会发出“末世”之叹。然而对此我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王元化教授在一次接受访谈时,曾专门谈到中国传统中的“意图伦理”,按王教授所言,这种意图伦理即“先定了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然后用道理来说明所以喜欢以及要的缘故。”
意图伦理的危害,在于它造就了一种意识形态化的价值标准,“在认识真理、辨别是非之前,首先需要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也就是说:你在认识真理以前首先要解决‘爱什么,恨什么,拥护什么,反对什么’的问题,以达到‘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必须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必须赞成’。但是这样一来,你认识的真理,已经带有既定意图的浓厚色彩了。”
王元化指出,在这种意识形态下,“……往往自以为真理在握,必不许反对意见有反驳的余地,接下来舆论一律、压制不同意见,思想定罪,以至改造人性,改造思想,不都是这样发生的么?”
王教授的这番话当然不是针对今天的“胡兰成现象”所说,但对于刚从一个民族的文化悲剧阴影中走出来的这代人而言,在重续中华文化血脉的过程中,面对种种泛起的历史现象,沉渣也罢、珍宝也罢,何妨以一种更加多元而开阔的心胸来包容呢?
禅宗所言:“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莫非亦含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