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个王朝 一个王朝的投影



郭梓林 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研究员、科瑞集团副董事长

编者按: 本刊特邀身兼企业家和学者双重身份的郭梓林先生,跨越时空,挖掘主旋律热播剧《大明王朝1566》中蕴含的历史经验。作者不但将剧情比附今日企业场景进行评论,而且运用自己智识凝练出“警世通言”,“献给中国的某些企业家,以及某些想做企业家的创业者们”(作者语)。

系列之十一

扑朔迷离陷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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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的编修高翰文,算是一个高级知道分子了。但凡书读得太多的人,自然以为,天下事莫不在书本上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需照着做就行。所以,这种人对于讷于言敏于行的人,是不大看得上的。他们偶尔也会因不甘于寂寞,希望能在体制改革过程中站出来建言献策,撞撞运气,最好是能获得一个外派当官的机会,从纸上谈兵到现场实操。好处在于:一来经济上可以改善一下;二来公费旅游,风光乡里;三来干得好,还可以光宗耀祖,千古流芳。

两千多年来,纯粹做学问的高级知道分子,一般是不屑于当官的。在他们看来,当官其实是风险很高的职业,而且官场上波谲云诡,水太深,费力不讨好,干一辈子能给后人留下的东西不多,而且还有杀身之祸。若想把官当得善始善终,一是得有靠山,二是赶上运气好,三是自以为真有那么一点能力。当然,多数读书人,读书的目的性很明确,就是为了当官,也自信自己能把官当好当久,并且建功立业。高翰文就是一个。

高翰文在科考时是严世蕃的门生,属朝野中比较有影响的理学清流。由于身居朝中,信息比较灵通。他在得知浙江在实施“改稻为桑”的过程中,出现了灾情,杭州知府马宁远被斩立决,腾出了一个空缺后,便以过人的胆识,给朝廷递交了一份《关于“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提案。虽然不在两会期间,更没有什么媒体炒作,但由于此提案恰好迎合了严党的战略部署,所以受到严世蕃和同党的激赏——用人之时,正好有自己人有胆有谋,不亦乐乎!于是,高翰文出任杭州知府的人事任命被高票通过。

由于郑泌昌接任了胡宗宪的浙江巡抚,何茂才顶了郑泌昌的布政使,这两个人成了高翰文的顶头上司,一时间浙江的政局已经牢牢地控制在严党手中。严世蕃在这个回合中,的确心满意足了。

高翰文的确是个好青年。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杭州知府,这拿到今天,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他当然知道,这是恩师严世蕃的栽培。但高翰文毕竟年轻啊,他不可能知道,此去的风险不在于工作能力,而在于能不能做到盲从。他压根儿也想不到,走出这一步,他将以自己的政治生命和百十斤身躯去趟一池浑水。所以,这个不谙政治的毛头小伙子,在出任之前,来到严府告别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当他接过严世蕃送的传世文房四宝时,是那样的激动万分,随即夸下海口:“学生此去,一年之内倘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盒子里的笔墨纸写下自己的祭文!”出行前说这样的关于死的不吉利话,虽然纯属表忠心,但老天常常都会让说者应验。不仅中国人信这一套,1995年我在法国时,发现他们也这么认为。当时,法国人告诉我们一套消解的方法:当你不小心说漏嘴之后,必须立即用手摸一下身边的木器制品(也可以不怀好意地去摸身边人的脑壳)。高翰文是个好青年,他很自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的手要去摸未来那个建功立业的梦!

胡宗宪虽然被革去了浙江巡抚一职,但还是浙直总督。当他得知有一个小青年要干大事业,心里有些不踏实。不仅是为了浙江的黎民百姓,也是为了恩师严嵩的那份感情,他要对高翰文敲一下警钟,有没有用,他没有把握,但总算是尽一点人意吧。所以,他特地在驿站迎候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并单刀直入地指出:在浙江受灾缺粮的关口,豪强势必借机贱买百姓土地、大搞土地兼并。你提出的所谓“以改兼赈,两难自解”,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并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不仅可能变成一纸空文,而且会被人利用,成为豪强敛财的工具。这是高翰文(高居翰林,只会做文章是也)没想到的。但凡一个人想做事,都难免被人利用,被利用其实也可以变为一种交易,如果是稀里糊涂被利用,死都不明白怎么死的,那就麻烦了。

生姜还是老的辣呀!看到高翰文似乎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胡宗宪不无动情地嘱咐他,一定要遏制豪强、为民做主。为了给高翰文打气,胡宗宪还告诉他,自己将带病为浙江借粮、为高翰文做后盾。对基层复杂局面一点都不了解的高翰文,听了胡宗宪的话,这时才知道什么叫“事不经历不知难”,浙江情形危急,浙江的水深得很哪!面对这样严峻的形势,对于一个初入官场一线的高翰文来说,的确惊出了一身冷汗。所谓“少年得志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往往讲的就是:一个人过早地担了他担不了的担子,很容易就把筋骨压伤,此后便没有机会担当大事了。高翰文的悲剧就是从这一步开始的。

现在的地球人都知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重要的事不开会。如有反常,一定另有原因。

在巡抚大堂之上,新任巡抚郑泌昌、布政使何茂才正领着浙江的大小官员,以高出应有规格的礼仪,迎接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的到来,目的就是专等见面礼一完,便让其认可贱买灾民田地的红头文件。高翰文看完早已起草好的文件,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果然不出胡宗宪所料,文件精神概括为一句话就是,让丝绸大户赶快买田,立马改种桑苗。至于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能不能过日子,却一字未提。由于胡宗宪事先有所提示,高翰文心里已经有数,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在他刚一上任之时,上级领导给足了他官场上的面子,就来一个顺水推舟,做个傀儡。相反,他血气方刚,搬出了胡宗宪教导的那一套,来了一个硬碰硬,一脑门顶翻了新任巡抚和布政使大人。因为高翰文是“以改兼赈”的始作蛹者,所以如何理解这项政策他有当然的解释权,他不认可,要求另议,浙江的官员是没有办法的。

高翰文的这一着棋,真是让郑泌昌与何茂才郁闷:严世蕃派来助仗的新任知府,怎么会如此不知事理?是不是小阁老看走眼了,把一个拆台的人给派来了?严世蕃恐怕也没想到,这个弟子竟然是如此书生意气。

沈一石想借官员的行政力量,借灾情低价买到土地。作为交换,沈一石要通过生产丝绸来为官员创造政绩,并给官员个人以好处,这是一个完整的利益链。而高翰文不知或不耻于这种交易,在中间插了一杠子,这不仅影响了官员的政治和经济利益,同时也影响了商人的经济利益。于是,桌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往往可以通过桌下来解决,中国人在这一方面从来不缺乏智慧。明朝的官场早就有了潜在的规则,叫做“劣币驱除良币”。如果经济贿赂和政治拉拢都不能生效的话,自然还有更阴损的招儿,在等着像高翰文这样的不识相的傻官。因为,人都是有弱点的。往往自己以为是优点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可以借以攻击的弱点。刚毅是不是优点?人家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孤立你。耿直是不是优点?人家可以利用你去当炮手。上进是不是优点?人家看你求成心切,拿龌龊与你交易。注重名节是不是优点?人家可以用虚名来勾引你。一个人要成功必须具备许多优点,而遭遇失败有时只需要一个弱点就够了。

沈一石要出场解决傻官的问题了,因为他知道人都是有弱点的。作为一个有文化的商人,沈一石知道了高翰文与自己有一个共同的业余爱好,这就是精解音律,尤其是对嵇康的《广陵散》情有独钟。沈一石正是要以此作为改变高翰文的最后突破口,因为这可能是可以借以打败高翰文惟一的也是致命的弱点!只是高翰文不知道人家在文化背后设了陷阱。巡抚出面设套,高翰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沈一石骗入了陷阱。在一番推心置腹、晓以利害的规劝之后,高翰文最终还是未能就范,算是敬酒不吃。沈一石只好逼着这位不明事理的知府大人吃罚酒了,他使出了最阴损的一招:引诱高翰文与沈一石的所谓侄女芸娘单独切磋琴艺。而这个美女竟是太监杨金水的“对食(相好)”!同时还花了四千两银子收买杨金水的四个侍从太监,借机“抓奸”!这一招,终于胁迫高翰文写下了有辱名声的字据,被迫成为顺应官场规则的“正常”官员。

尽管每一个贪官是如何同流合污有着不同的故事,但一个人是无力同既成的潜规则较劲的。要么屈服,要么出局,没有人能在现有体制中以另类的规则获得更多的好处,这在经济学中叫做“一旦均衡形成,任何人想通过改变现状,都不可能获得更多的利益”。这就难怪集体腐败能成燎原之势,朱元璋当年刀子都砍卷了刃儿,在他治下的贪官还是“刑火烧不尽,任用便丛生”。明朝的腐败大趋势,的确不是几个好人能扛得住的,否则历史上就不会出现海瑞这样的“极端分子”了。可以说嘉靖年间的腐败横行,是逼出一个海瑞的充分必要条件,没有海瑞,中国文化中恐怕就少了一种可敬可佩的傻气元素。而高翰文只能成为一个不肯同流合污却又单纯无知的悲剧人物而已,他映衬的是海瑞的特立独行的孤傲品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了—

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讨论会上,被胁迫准备签字,海瑞,王用汲挺身而出制止,严词质问郑泌昌、何茂才。郑泌昌、何茂才丧心病狂,在大堂之上与海瑞剑拔弩张。高翰文心力交瘁,正欲为海瑞争辩,却当场晕倒在大堂之上。郑泌昌命海瑞立刻带臬司衙门的兵去淳安,将受冤无辜的灾民正法,否则同样以通倭罪论处。剧情开始走向一个新的高潮。

政治、经济、文化,是人类社会的三个基本形态。政界、商界、文化界各有各的规则,一个人如果能通两界,甚至三界,那就很容易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利益。因为,不同资源之间的组合,必然产生巨大的剩余价值,这种价值可以是通过权力带来的“租值”,也可以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知识价值。因此,官商结合的好处是权钱交易,关键的是要有一个好的名义。而文化在官场和商场之间恰好起到一个转合的作用,政治的龌龊和商业的赤裸,在文化界能够得到一种净化或者调出一种好味道。由于高翰文不懂现代西方经济学,空有一腔报国热血,这一切对他来说,真是:“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做一份真事情,曾经为正义用尽了心,为什么好人的梦容易醒?”   

警世通言 可以不参加你认为不好玩的游戏,也可以在参加之后不遵守游戏规则,但不应该希望通过违规来获得比别人更多的利益,更不要指望名利双收。

系列之十二

家国之间的维权

中国的皇帝,自秦始皇以来,都喜欢在自己的名片上印“天子”职务,而且常常还在前面打上“真龙”的品牌商标。这个职务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皇权不仅是自己或祖先靠刀把子打天下杀出来的,而且是上天的安排(自从历史唯物主义战胜历史唯心主义之后,现代人对此的表述叫做“历史的选择”);二是既然是皇帝等同于天子,那么,天下就理所当然是天子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乃一家之国。这样一种“国”与“家”的产权制度安排,从表面上看,似乎解决了“国”与“家”的资产矛盾:私有即公有,公有即私有。正如当下的一些家族式民营企业:公司就是家,家就是公司。当然,家族企业说清楚了这种产权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怕就怕一方面标榜的是现代企业之名,一方面行的是家族之实。更有甚者,公司成了大股东的钱柜,公司的账户就是大股东的开支账户,大股东可以任意挪用公司资金为己用。由此看来,公私不分,我们中国人是有传统的,一直可以从皇权统治的基本理念中追溯到详尽的注释。

但是,“国”与“家”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在不同王朝的不同皇帝手里,“国”与“家”的资产矛盾,往往是不可协调的。一旦到了多数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家”、“国”都要面对崩溃的危险。因为,像中国这样的大国,除了皇家,还有官家,更有众多的百姓之家。所以,在“国家究竟是属于谁的”这个问题上,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是所有帝王的通病,也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意识形态。不论这些个皇帝是多么地聪明,多么地能干,最终还是绕不出“天子”与“天下”这个根本性的冲突。这是因为,在“天子”个人与广大的“天下”之间,存在一个非常复杂,也是鞭长莫及的委托代理的问题。“天子”必须委托大批的官员来代理他的统治职能,这些代理人都是有家有口的,所以,其中的代理费,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这笔糊涂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越来越贵,一直到最后帝国的解体。正像一个管理混乱的企业,一开始股东的一部分权益得不到保障,而当股东权益都得不到保障变成一种公开的秘密之后,职业经理人对企业未来就没有一种好的预期,而在没有好预期的情况下,经理人选择在职侵占公司利益的策略,既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愈演愈烈的事。

嘉靖皇帝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董事长,他的全部古怪行为,其实说来说去,都是在无法亲自经营的情况下,使尽全力维护他的这个“家”对“国”的所有权控制。他一方面让严嵩带领着内阁为他的国库敛财,维持帝国的运行;另一方面又让司礼监深入各地,创办了一批“三产”,为他自己捞私房钱。之所以采用两条线齐头并进的策略,原指望着在政治和经济上相互监督的同时,能够从经济上也获得好的收成。然而,实践的结果,到头来并不像设计时那么巧如人意,充其量只是利用了矛盾,在政治上增强了控制力,而在经济上却无形中增大了管理成本。西方人所谓的“一个奴隶有两个主人,这个奴隶就是自由人;一个奴隶有三个主人,这个奴隶就成了主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人在利用矛盾的时候,其实也在被矛盾利用。任何对产权的维护,都会产生成本。

作为具有特务性质的司礼监,其爪牙并不是个个都在具备特务专长的基础上,同时具备商业才能,而且能够把对财富的欲望也像对女人的欲望那样给根除了。因此,他们一方面是拿虎皮做大旗,与当地的官府进行一系列的政治和经济交易,另一方面要以“宫里”的名义,加上与地方官府勾结获得的实权,进行各种资源的交易。有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影响力,他们能够很容易地拉到一批像沈一石这样的商人,冠冕堂皇地为董事长也为自己捞好处。

《大明王朝1566》正是围绕敛财这样一个主题,反映各种利益集团在浙江这样一个丝绸生产的重要基地,所进行的错综复杂、精彩纷呈的博弈。

首先,从地方官员的角度来看司礼监。这批人是“宫里”的人,离皇帝最近,具有监督之秘密特务职能,他们可以借助政治手段来玩经济,占据绝对的垄断地位,而且名正言顺,他们敛财的第三只手,其实是完全可以称之为第三把看不见的剑,是最不好得罪的。既摆脱不了,又不能靠太近;既要给他们好处,还不能让他们觉得你抓住了人家的把柄。

其次,对于像沈一石这样的商人来说,只要把自己的事业与“为宫里做事”联系在一起,拿虎皮做大旗,好处是很明显的:官府不敢人为设置障碍,过多为难;竞争对手看到他有背景,也会让步三分。所以,沈一石之所以能做强、做大,最重要的一条在于,他能同时利用司礼监和地方官员这两种政治资源进行商业竞争。而利用这两种资源最有效的手段,当然就是要用经济利益拉官员下水。不论是应对“宫里”的杨公公,还是应对官府的郑泌昌、何茂才,沈一石无非是用皇帝和老百姓的钱,来做一些重新分配的游戏而已。沈一石不愧是中国封建社会培养出来的典型商人,他在公开场合总是一副俭朴谦恭的样子,并且很会给足官员面子,但私底下却把官员当做真正的商人看,因为他深知,只要官员采取哪怕是不作为的态度,一切事情都会变得难办许多。尽管中国人没有创造出西方现代经济学的理论,也没有什么经济理性人假说,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知道这个道理。两千多年前,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里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以,中国封建社会的商人最知道怎么搞定官员。这恐怕也是古代帝王痛恨商人的重要原因之一:“思想教育几十年,毁在商人一夜间。”

中国的皇帝最怕的事情有两件:一是谋反篡位,二是下面的官员贪墨他的家产。这两件事,中国历史上的三百七十六位皇帝硬是没想出什么一了百了的好办法。这是因为,政治上的皇位与经济上的个人财产紧密相连的时候,当皇帝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嘉靖皇帝算是有幸之人,遇到严嵩这样的只要钱不要皇位的首辅,自然是少了第一个麻烦。但严嵩自恃经营能力很强,又嫌年薪太少,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一点让嘉靖在背地里很难受。说起来自己是个皇帝,不但不能大把大把地分红,而且国库年年亏空,这些自称能力很强的经理人个个富得脑满肠肥,尤其可恶的是:名师出高徒,在严嵩的众多手下当中(包括儿子严世蕃),更出了一批“青出于蓝而甚于蓝”的巨贪,他们不仅支撑着帝国大厦,而且同时也是一台台抽水机,上侵皇帝家产,下掠民脂民膏。比方说,郑泌昌与何茂才贪墨一案,问题就很严重,嘉靖听后很生气!然而,牵一发而动身,董事长一旦要与经营班子彻底翻脸,往往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投鼠忌器呀!杀人太多,事后还得有人做事,何况老祖宗朱元璋也不是没有做过大开杀戒的事,结果还不是“前腐后继”。因此,嘉靖所生的这种气是一种怪气,是那种在肚子里窜来窜去,就是放不出屁的气。

编导们的确很有办法,把嘉靖被这种窜来窜去的气折腾得够呛的心态,用一个精心构思的情节刻画得十分到位——

嘉靖想表达对处理浙江贪墨一案的意见,但不好明说,只好赞扬徐阶的青词写得好,并大声朗诵了其中的两句:“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借此来表达自己的无奈。在场的严嵩、徐阶、吕芳,此刻都听出话外音,这分明是嘉靖暗示要将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倒严”的主要干将徐阶,眼看一场获胜的战局又要偃旗息鼓,稀里糊涂地打成平局,忍不住挺身而出:“圣上,臣这两句话还有另外一番解释,要向圣上呈奏。”

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因为他自己心里也很矛盾。只见他目光转向徐阶闪了一下:“说来听听。”

徐阶毕竟是老臣了,说话柔中有刚,且很有分寸:“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却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浙江贪墨一案者!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

自然,大家都听得出所谓“数十年恭行俭约”是恭维之言,但前面捧之,是为了后面堵住嘉靖的退路,前面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后面才敢说重话,这是官场上的一种非常高明的进攻性说话技巧。而且,这么说话,严嵩是无法接茬的。

皇帝在犹豫的时候,其实是很希望有人来反对他在矛盾中做出的两可决定的。此时的嘉靖,他只是想试试这些人的态度。如果没有人反对,嘉靖可能就只好从轻发落了,但既然有人站出来反对,也就等于给了他从重处理强有力的支持,而且这个责任有人揽过去,这也是一件好事。或者说日后如果有错,可以找到替死鬼。当然,高明的当权者们,从来不会做出别人一说,他就改变主意的事,他们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台阶自己下来。

嘉靖知道徐阶在逼自己表态,两眼翻上去,想了想才开口:“‘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

朝廷之上,一句话杀人,就是这样的!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谋反自然是必杀的。但贪官会不会被杀,这要看大臣在皇上面前如何白话,杀贪官从来都会有另一些人的另一个目的包藏其中。

正如嘉靖预示的:“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其实让他伤心的不是一个“贪”字,而是一个“过”字。所谓“知止而有得”,多数被杀的贪官,不在于贪,而在于贪得无度,而且形成了一种制度性的可持续发展的贪婪。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改稻为桑”是没戏了,国库亏空怎么填?严嵩不愧是在位二十多年的总经理,他比朱厚璁更知道“朱家”的钱在哪儿藏着。得到嘉靖的批准,严嵩让他的亲信鄢懋卿下去收盐税,忽悠了一圈,满载而归,收了三百三十万两银子。可是收回来了这么多的银子,嘉靖反而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嘉靖发现,通过正式渠道,前年只收了一百七十万两银子,去年才收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好厉害,严嵩一出手,一下子比前两年的总和还多出二十万两。这不是一种挑战是什么?大明国库的钥匙明摆着一半多是控制在严嵩手里,朝廷要用钱,得由他们来调度。

更让嘉靖愤怒的是,据锦衣卫情报透露:这次鄢懋卿巡盐,实际上至少收了五百多万两银子,还有两百多万两银子早已分三条船,分别是送往江西分宜严嵩家和江西丰城鄢懋卿自己家(真不容易啊,现在只要用支票和信用卡就能轻松解决的事,当年得用船来处理,结果目标大了不是?被发现了),还有一条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

 中国第一个王朝 一个王朝的投影
嘉靖真是火了:“好嘛,两百多万两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这条运河是为他们修的!”当着吕芳的面,嘉靖气急败坏地拿起鄢懋卿的奏疏说:“鄢懋卿这只老鼠,居然还敢在奏疏里说什么‘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又说跟严世蕃商量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二百多万两,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 这鄢懋卿死到临头了!不过一百多万两银子,也抵得上现今好几千万美金呢。

替老板收回三百三十万两银子,这可能是严嵩不得不为之的失算,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其实,话又说回来,在“家”与“国”产权不清的情况下,给老板做事,有时也很难,做砸了不行,做好了也不行。

现代人在反封建社会的贪官时,必须设定一个前提:产权归皇帝是合法合理的,否则,就没有是非可言。没产权就没有正义!嘉靖与严嵩的财产之争,有正义可言吗?正所谓“窍国者侯,窍钩者诛”!当然,两者的区别是,前者可以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后者没有旗帜可打。

西方人有句名言:“一切权力都信赖于被赋予权力的人对维护权力所做的努力。”这句话说起来的确有点绕,因此,做起来也就更不容易了。

中国的几百位皇帝都说:“我已经努力了。”

历史老人在20世纪初就悄悄地说了:“中国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在这个舞台上,不需要神仙、皇帝。”

警世通言 在企业创业与守业的过程中,获得某种权利是远远不够的,能够持续地维护权利才是最重要的。为此,我们是相信制度,还是相信某些“人”,这是检验一个人市场意识的重要尺度,也是检验一个企业是否成为现代企业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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