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阳春三月,又是莺飞草长。你的阅江楼面对长江,三分钟就可以从书房走到江滩公园。下午阅读疲倦之后,趁太阳还未下山,到江边去走走,实在惬意非常。梅花开过,尚未褪尽。樱花正盛,远望如云。广玉兰像一簇一簇的华灯,傲视群芳,很有一点贵族气派。茶花则是满树堆着,虽然略显俗艳,但那山村少妇般的生气蓬勃,不加掩饰的亮丽招摇,还是会惹人多看几眼。你在柔和的下午的春阳下沿江漫步,注意到防波堤外上百米宽的柳林,几天前还是一片鹅黄,现在已经变得有点绿茸茸的了。再过十天半月,柳色成荫,雀鸟飞鸣,就更好看了。 你在柳树下散步,低头看见自己的白衬衫上竟然带了一点绿色,忽然有了诗意,便随口吟成一绝: 四月江城爱芳菲,薄暮沿江信步归。 十里滩声杂鸟唱,一成柳色上人衣。 你自己颇得意,尤其是最后一句,似未经人道过。“上”字尤其用得好,柳色本不在衣,现在却从衣上看出来,仿佛是从柳叶上飞腾到人的衣服上,所以说“上”。你也曾考虑过用“落”、用“到”,用“染”、用“印”、或“映”、“烙”诸字,但吟来吟去,还是“上”字最好,最灵动,最不粘滞。古人讲推敲,讲练字,讲诗眼,这就是推敲,这就是炼字,“上”字就是诗眼。推敲很费劲—费脑筋,所谓“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自己不写诗是体会不到的。但推敲也很愉快,当你推来推去敲来敲去,终于找到一个最恰当的字的时候,那快乐简直是难以形容的。这个,自己不写诗也是体会不到的。推敲的过程有快有慢,因为思有捷缓,但即使才高八斗,这个推敲的过程也一定是存在的。 “一成”两个字,你开始也琢磨过。“一成”呢?还是“两成”呢、“三成”呢?最终还是觉得“一成”好。不仅“两成”、“三成”浓了一点,而且“两成”、“三成”还实了一点,因而也就死了一点。“两成”、“三成”就是十分之二、十分之三,“一成”可以是十分之一,却不必坐实为十分之一,它就像“一些”、“一点”,意思是比较灵活的。还有“成”字,自然也可以用“分”,但想来想去,还是“成”好。因为“一分”、“三分”、“十分”之类用得太多了,“一成”则比较新鲜。而且“一分”在这里显得淡了一些、轻了一些,“一成”(十分之一),就显得实在一些,沉着一些,—这看起来跟前面说的意思有点矛盾,但仔细想想,是容易明白的。以上还是推敲,还是炼字。 坦白地说,这首诗,你最先写成的是末句。有了这一句,你自己觉得有新意,心里高兴,这才起意或说才有动力,要把它作成一首诗。你于是作了第三句。因为喜欢末句,你就想写成一联,所以,“十里滩声杂鸟唱”便有意写成跟“一成柳色上人衣”对偶,词意要相比对,平仄也要和律。“十里”对“一成”,两个都是数量词,“成”谐音“程”,“里”、“程”相对就更工了。这种借谐音相对的办法,古人称为“借对”。“滩声”对“柳色”,是两个定名词组相对,“滩”、“柳”都是名词作定语,“声”对“色”,自然是工整的。“上人衣”、“杂鸟唱”是两个动宾结构相对,“上”、“杂”是动词,“人衣”、“鸟唱”是宾语,“唱”在这里是动词用作名词,乃“绝唱”之“唱”,非“唱歌”之“唱”。 有了这一联以后,你想,这首诗就可以发展为律诗,如果又作了第二联的话。但如果意思说完了,没有作第二个对偶联的必要,那么也不妨写成一首绝句。绝句不要求对偶联,但如果有对偶联,也是可以的,有时候甚至比没有对偶联的还更好,像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第一联两句就是对偶的。甚至有四句都对偶的,例如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绝者截也,所谓绝句,就是截取律诗的一半。如果截的是律诗的前半,那么后两句便是对偶联。如果截的是后半,那么前两句就是对偶联,像前引柳宗元的《江雪》就是。如果截的是中间四句,那么就会有两个对偶联,像前面杜甫的《绝句》就是这样的。也可以截取律诗的首尾二联,这样就四句都不对偶,我们平时读到的绝句通常都是这一种。 你最后终于决定还是把它写成绝句好,一来暂时只有这么多意思要说,二来也是想突出“一成柳色上人衣”这一句你很得意的诗。你觉得这一句诗,无论就诗意或就遣辞而言,都不逊前贤,如果放在八句的律诗中,就会被淹没,而放在只有四句的绝句里,又是最后一句,就会显得突出,容易被人记住。好,就这样。
![七言绝句生成器 一首绝句的生成](http://img.413yy.cn/images/a/06020206/020609580454032865.jpeg)
常常有年轻人向你请教如何作诗,所以你写了这篇文章,也算一种答复。元好问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你倒觉得金针不妨示人,只怕不是金针,那就误人子弟,而且见笑通人了。且看读者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