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答《“囚犯难题”难在哪里》
谢作诗
沈阳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 邮编:110034
我发表短文《警察局里的经济学》,不期引来朋友尖锐的批评:说我“受电视剧刑侦故事的启发,发现了‘警察局里的经济学’,而且这个经济学还远胜教科书和大学课堂里的知识。”说我“严正指出,‘囚犯难题’中关于‘一方坦白可以释放出去’的假设与现实不符。”说我“错把模型当案例”,“以一颗童心把‘囚犯难题’看作真实的故事”;不仅如此,我的短文还引来朋友一番高论:什么“信息不能改变理性,也不能改变规则,因而不改变结果”;什么“条件不可比较但是结果可比较”,等等(见《消息报》NO.554期《“囚犯难题”难在哪里?》一文,以下简称囚文)。
这一切,我是不准备作答的,或者因为我的原文便是答案了,或者因为有些问题我是懒得去考虑的。但有几个问题,我倒是很愿一答的,那就是,“囚犯难题”到底错在哪里?那就是,经济总是有效率的,经济学还有事可事吗?那就是,经济模型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囚犯难题”错在哪里
“囚犯难题”错在哪里了呢?
我的意思,“囚犯难题”错在得出“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有冲突”的结论。
是的,我对此说是不屑一顾的。
按照传统分析,与个人理性相对应的是“都坦白”,与集体理性相对应的是“都不坦白”;前者无效率,后者有效率。但有效率的后者却实现不了,因为它不满足个人理性要求。这表明,“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有冲突”。
但我的观点不同。给定:1)当事人都是自利的,2)信息是阻隔的,3)一次性博弈,那么“都坦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又何来“都不坦白”的“更好”结果呢?在这组约束条件下,“都不坦白”本来就实现不了。给定另一组约束条件:当事人都是利他的,或者信息是完全的,或者博弈是重复的,那么“都不坦白”自然可达。“囚犯难题”错在拿不同约束条件下的事到一块说,错在拿了这个时空的事去做那个时空的标准或者参照,从而得出“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有冲突”的结论。但是,不同时空的东西不构成真正意义上的冲突,而且我也实在想象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集体理性。“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有冲突”之说无从谈起。
“‘囚犯难题’中的规则,构筑了一个主体决策互相影响、选择行为互相作用、唯合作才有效率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中,主体自利行为的结局,与理性追求的初衷相悖,而理性自身又无法解脱,使理性陷入困境。”
我是不承认理性有什么困境的。理性者,追求约束条件下的利益最大化是也。理性也只是追求约束条件下的利益最大化。我经常说,肯尼迪追求梦露,我不为麦当娜所迷,这都是理性的表现。理性的含义之一即是讲条件,而不是不讲条件(因之,我就不知道“信息不能改变理性”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了)。我不喜欢用规则,我喜欢用约束条件,用环境也是可以的。因为在我看来,规则实在是狭义了些。再说一遍,那个“更好”的结果——“都不坦白”——在既定的约束条件下本来就是实现不了的。
同类的错误
干脆说开了吧。传统经济学不光是在“囚犯难题”上犯了错误,在垄断、外部性、信息不对称等问题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同样的错误。让我拿垄断再做简单说明吧。
垄断无效率的严格证明,是定义社会福利函数为消费者剩余和利润的和,然后证明在垄断产量处,社会福利还有改进的余地。显然,只要价格高于边际成本,那么社会福利函数关于产出水平的微商在垄断产量处就为正。这说明,在垄断产量处,增加产量可以提高社会福利。于是垄断无效率的结论就得出来了。消费者剩余和利润之和达到最大,就是常说的集体理性了。这又一次地表明“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有冲突”。
问题是,在零交易费用的世界里,这样定义社会福利函数是可以的。但如果零交易费用的话,那么垄断厂商一定实行完全价格歧视,社会福利函数一定实现了最大化。正交易费用又怎样呢?在正交易费用的世界里,消费者剩余和利润就不可简单相加了,更不可以二者之和是否达到了最大来判定真实经济是否是效率的了。
想想吧,人人都想垄断,但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垄断的。要在市场竞争中成功垄断,是需要有进入壁垒的:或者是特有某种要素投入,或者是存在规模经济,或者是法定只允许独家经营。
如果这个壁垒是特有某种要素投入,那么谁拥有这种要素都会垄断,除非推行资源非私有。但我们知道,资源非私有,其价值是要消散的。以专有技术来说,静态地看,打破技术壁垒,当然可以提高经济的福利水平;但是动态地看,打破技术壁垒,谁还有激励去进行技术创新呢?经验表明,专利制度有力地促进了技术进步。但专利制度保护的不是别的,正是垄断。
如果这个壁垒是大规模固定投入导致的成本递减和规模经济,那么不垄断价格虽然更接近边际成本,但是平均成本可能反而更高了。
不要只看到垄断者的定价高于边际(生产)成本,也不要只看到垄断者改进技术和降低成本的意愿减少了(和竞争性厂商相比较),这可是避免价值消散、获得规模经济的必要的代价。那所谓的净损失其实是不存在的;那所谓的效率损失三角形,其实是避免价值消散和获得规模经济的必要的代价。不垄断,事情未必就变得更好。我们不能一般地、肯定地说垄断存在效率损失,是无效率的;我们不能一般地、肯定地反对垄断。
法定垄断之经济福利低于非法定垄断,可我们还是不能说法定垄断就是无效率的。追问为什么会有法定垄断,就会发现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些原因,就是约束条件。给定这些约束条件,经济仍然穷尽了所有的可能的利益。我们不愿意法定垄断,不愿意更低一些的福利水平,可以,但工作要从改变约束条件开始做。
经济总是有效率的,经济学还有事可事吗
效率当然是指资源配置实现了最大的价值。效率意味着不能使一部分人受益同时又没有其他人受损,效率还必然地与某种边际等式相联系。但是,世间没有抽象的、一般的最大化,只有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只要实现了约束条件下的最大化,经济就是有效率的。离开了约束条件,是不可以、也是无法谈论与效率相联系的边际等式的;离开了约束条件,是不可以、也是无法谈论效率的。
约束条件是效率的重要规定了。然而这个约束条件,一定要是事物发生时候的约束条件,而不是事后来看的约束条件。
不错,较之市场体制,计划体制经济绩效是差了很多,但是在搞计划体制的当初,我们可没有这样的知识,相反,我们反倒认为计划体制能够赶超市场体制,计划体制优于市场体制。我们关于经济体制及其运行绩效的知识是什么?恰是我们当时行为和选择的约束条件之一。我要说的是,当时的行为和选择一定对当时的约束条件做出了最佳的反应。
今天我们看计划体制无效率了。可是不要忘记了,我们是以今天所拥有的关于经济体制及其运行绩效的知识来做出这样的判断的。既然当时的行为和选择一定对当时的约束条件做出了最佳的反应,那么很自然,当时的行为和选择就一定不是现在约束条件的最佳反应了。以现在的约束条件来看计划体制之无效率,这难道不是“考虑了所有的约束条件,经济总是有效率的”的题中之一吗?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真正的疑义之处吗?
我实在不知道无效率从哪里来。当年政府推行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因而要取消市场,搞计划配置资源。要取消市场,就得取消私产,推行公产。但给定公有产权约束,经济的价值是要消散的。于是经济内生出了论资排辈、没有经济自由、计划配置资源等等安排。孤立地看这些安排,很是不好的,但是它们与公有产权匹配起来,就使得经济中的价值消散成为公有产权约束下的最小的消散了。面对此情此景,怎能不感到经济制度的和谐美丽和顽强向上?又怎会有那么多无效率的感慨呢?
是的,“考虑了所有的约束条件,经济总是有效率的。”
经济总是有效率的,经济学还有事可事吗?
有。那就是经济解释;经济学的中心工作就是经济解释。
经济总是有效率的,当然不是说行为和结果就没有差异了,世界就不会有变化和发展了,而是说在根本上,差异源于约束条件,变化和发展是从约束条件开始的。通过经济解释,增进了人们关于经济运行的知识。人们的知识增多了,约束条件就改变了;约束条件改变了,行为和结果跟着也就改变了。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可以改进社会;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改进了社会。
你不满意家族经营,可以,你应该把精力用于加强法制建设,降低市场运行的交易费用。你不满意贪污腐败,可以,但空洞的说教没有意义,功夫要下在制度环境上(这一点,囚文与我到是高度一致的)。他企业家在追求利润最大化,哪里需要你经济学者无效率了无效率了地去指手划脚呢!
模型的作用
我要再次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约束条件不同,结果是不可以简单做比较的。
科学分析要求逻辑一致。殊不知,那所谓的逻辑一致,重要一点,就是要在同一约束条件下说事,就是要在同一时空中说事。约束条件不同,最大利益之值当然是不一样的。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值有大小之分,就得出结论:存在有效率和无效率的分别。我们不能因为现实世界的福利达不到完全竞争的水平,就得出结论现实世界是无效率的;我们不能因为家族经营的福利水平达不到现代企业制度的福利水平,就得出结论家族经营是无效率的(实际情况当然未必是如此)。
这就涉及经济模型的作用问题了。经济模型的作用是什么呢?
关于经济模型的作用,钱颖一有过精辟的论述。经济模型的主要作用在于发挥“参照系”的功能。但是,参照系不是目标模式。完全竞争是经济模型了,但完全竞争不是目标模式。现实是出发地,但完全竞争的世界决不是目的地。所谓“参照系”,是说模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框架,我们把某个新的因素加入进来,利用模型所建立的既有平台做分析,然后和模型的既有结构和结果进行比较,就可以观察新因素的作用机制和效果了。
不过,我要强调的是,加入一个新因素进来,模型本身很可能就要有革命性的变化了。在完全竞争模型中加入正交易费用的因素,那么成本就不简单地是生产成本了,福利函数不能简单地拿利润和消费者剩余相加了,也不能简单地拿你的消费者剩余和我的消费者剩余相加了。正交易费用下的一般均衡模型当是极大地不同于完全竞争模型的,这是我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