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抗日 一个人的抗战



到1937年,刘国钧的大成公司注册资本已经超过了四百万元,公司拥有的设备,纱锭达到四万六千五百枚,占全国华商的百分之二,布机一千七百三十五台,占全国华商的百分之七,印染能力为日产五千匹,居全国之首。马寅初在研究之后,叹道:“在全国纺织业日趋萧条的情况下,惟大成公司八年以八倍速度增加着,这是罕见的奇迹!”这一奇迹的诞生离不开刘国钧对大生产的领悟和出色的管理能力。痛心的是,正当刘国钧与无锡的荣德生相约大举之时,卢沟桥战尘飚起,接着“八一·三”事变,日军进攻上海,刘国钧的事业必然地卷入了民族的灾难。全面抗战开始后,刘国钧倒没有过分慌张,反而很乐观,他三次去过日本,料定中日必有一战,迟打不如早打,反正我们拖得起。他在之前的访日报告中说:“日本从表面上看很凶狠,其实是外强中干,国小资源少,利急战。炮声一响,各业皆停,战事若有拖长,不可思议,吾国是以农业立国,当然比他经得起拖,胜利是当然的。”尽管从战略上看,刘国钧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战争破坏性和残酷性还是让他始料不及。他甚至寄希望于外国,他说:“上海乃外国利益之所在,西方国家都重实利,战事一久,各国必受其害,当会群起而干涉之,日本成为众矢之的,必将知难而退。”

1937年8月27日夜间,日机轰炸常州火车站,常州一片惊恐。刘国钧此时倒是产生了一些乐观的幻觉,认为日机既炸车站,铁路又是运兵的重要工具,此举说明日军无意西进。他很快得到了一些好处,沪宁铁路中断后,山东、河南、安徽等地的客商东去上海受阻,云集常州,常州纱布价格暴涨,市场空前繁荣,刘国钧获利倍增。这不由让他想起辛亥革命那年的一次成功的赌博,战乱是破产的前兆,也是发横财的良机。因此,为了更加丰厚的利润,刘国钧一心放在抓紧生产上。而国民政府特意派出专员去常州面晤工商界人士,许诺国军可以支撑半年之久,工商业者无需做转移物资的准备。这正对上了刘国钧的侥幸思想,当卢作孚从四川派人来询问今后打算时,刘国钧的回答是“容暂缓”。不料时局急剧变化,从该年10月中旬到11月中下旬,日寇大机群轰炸常州,大成二厂成为重要目标,全厂立毁,大成一厂毁坏过半,三厂毁坏车间三处。

硝烟让刘国钧清醒过来,一方面急电向卢作孚求援,卢作孚当时正在南京部署十万吨军需器材的运输任务,手上尚有多余吨位,急派人去常州协助刘国钧。另一方面,刘国钧将大成公司的职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留守,一部分迁往上海租借,一部分西撤武汉。

对于物资,大成一厂所存的原棉已基本生产完毕,迅速出售换取现金,二厂已经炸平,清理残骸堆放,三厂的机器刚安装完毕,全部拆卸,组织木船千条运镇江转民生公司轮船运往武汉,原来存于上海货栈的大成三厂的新机器,暂存公共租借。常州各仓库库存布十七万匹,纱四百四十件等,或转运,或寄存于私宅。11月9号,上海国军全线退却,运河航道中断,运武汉物质,第一批安全到达,第二批被炸,剩下的折返南通港。木船千只中途被炸,一部分流散苏北,一部分返回常州。大成公司损失惨重,1946年统计造册,直接损失:被毁建筑物7762平方米,合价148.8万元,机械设备损失,合价106.8万元,棉花、纱、布等损失合价164.9万元,其他原料损失93.3万元,共计损失513.8万元。间接损失,可能的生产额损失(以1936年为标准)8000万元,可能的利润损失1277.6万元,损失总计为1791.4万元(以上皆为银本位值),其他损失,如搬迁、防空、救济、疗伤、抚恤各费用未计入。

国家残破,刘国钧到了镇江,镇江官商撤退一空,商会会长陆小波已去泰州,派人送来船票,刘国钧搭乘最后一艘英国轮船驶往武汉。来不及去伤感损失,刘国钧便开始着手组织生产,他把从常州撤来的250台织布机和员工全部并入大成四厂,立刻安装,从速开车,以应付市场需求,又将运来的十万匹布一部分出售换取现金,一部分运往香港,换成外汇。大成四厂是他最后一个基地了。此时日货绝迹,国货独占市场,大成四厂每周开工二十一班,仍供不应求,但刘国钧估计好景不会太长,日本人下一个目标必是武汉、广州,他一方面让工厂加紧生产,一方面做好了撤退四川的准备。

武汉的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刘国钧便决定返回上海处理事务,当时日军南北对进,徐州一带战云密布,上海和苏南暂呈真空局面。原来打算装备大成三厂的设备除被炸的外,一部分运往武汉,一部分留置上海,另外上海还库存着大量的纱、布和其他物料,这些都等着刘国钧去拿主意。对于他去上海的决定,家人和部属纷纷反对:“千金之子,不斗于市,死生莫测之际,不逞匹夫之勇。”刘国钧的理由是:“君子自爱不自贵,留业不留命,我去得应该。”当时有小报曾报道此事,其中有一句:“刘国钧要钱不要命。”既然他执意要去,亲友部属便争相护送,刘国钧也不同意,他说:“这不是插标卖首,惹火烧身吗?”他便穿着蓝布衫,背把雨伞,带上一个伙计上路了。走之前,他像安排后事一般,交待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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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簸十五天,刘国钧辗转来到上海,此时的上海呈现出一种滑稽的景象,一边是华界,日本兵端着枪虎视行人,一边是租借,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常州撤退上海的大成员工正无职赋闲,刘国钧决定利用租界“孤岛”的特殊条件,重办企业。刘国钧指示华笃安将残存的机器偷运上海,向租借当局登记,注册资本150万元,为防万一,挂英商牌号,取名安达公司。

之后不久,武汉三镇便陷入一夕三惊之中,刘国钧随即结束大成四厂,部署撤川。此时山城已人满为患,刘国钧租来一所小房子,将家人和武汉撤来的人员,安置其中,大家挤在一起,睡地铺,站着吃饭。战火离乱,众人都很忧郁,刘国钧却总是慷慨激昂地鼓励大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从头再来。其夫人却与人说:“心苦自己知,整夜不睡觉,在房间里走步子。”

在重庆,在卢作孚的帮助下,刘国钧与人合股重起炉灶,建起了大明染织有限公司。卢作孚任董事长,刘国钧任经理。大明当年产布近七万匹,翌年大增,获利35万元,产品销往成都、重庆、川北各县,部分进入云南、仰光和河内。尽管刘国钧资金紧张,但是他还是做了一件让别人不解的事。战前,大成公司的财务周转,主要取贷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以机器、厂房和物资做担保,到常州沦陷时,累积欠款达到二百五十万元。如今,常州的厂房已毁,机器残破散失,抵押品已失去作用,其他各厂也是如此。鉴于这个原因,中国、中央、交通各银行对清理欠款时,拟定了归本无息的办法,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更做出折扣归还的规定。既然大家都在困难中,既有规定,行之当然,而刘国钧却做出本息全部归还的决定。众皆哗然,更有人背后笑他傻帽。刘国钧却不为所动,他引用孔子的话:“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刘国钧去见商业银行的负责人陈光甫,把欠款全部还清,余款转存入沪渝两地的商业银行或转结外汇。陈光甫很感动,二人以道义交,瓜李互根,战后,大成在困境中仍能快速发展,曾深得陈光甫相助。刘国钧说过:“生意场上不要烧断头香。”其有先见之明若此。

抗战时期的昆明不仅是大后方基地,而且是国际交通孔道,刘国钧亲自考察后,在这里设立 “复大布庄”,从这里再向四周辐射,进出越南、缅甸,通向国外。刘国钧把昆明的据点布置好,又沿着滇缅公路经保山、芒市、畹町,出国至腊戌、仰光,回国后,往来穿梭于重庆、昆明和上海之间。1941年12月3日,刘国钧带着长子来到香港,刚到香港就发现加拿大兵在挖战壕。转眼间,香港就沦陷了。刘氏父子赶往机场,无奈飞机只运送党国要员和他们的家眷去重庆,刘国钧等只得原路返回。在经过一个哨卡时,其子因酷似香港反日志士陈某,被日军当场逮捕。刘国钧花钱托人活动,日军在比对照片后,将其子释放。

他们连夜离开香港元朗镇,公路尽头是大河,渡口有棚,男女难民分别而入,将穿戴衣着和行李全部脱光留下,换上备好的黑衣黑裤和胶底鞋,然后被驱上木船,这样日本人不动声色地将难民的财物一掠而光。刘家父子夜宿树林,白天忍饥上路,到了广九铁路,见到一条白色长幡,上书:“广东省党部欢迎归国侨胞接待站。”一登记,一行二百余人,竟全是知名人士和工商巨子,立刻车送广州。伪政府对他们优礼相加,动员他们去南京报效汪伪政府,皆被拒绝。于是,他们提出每人需要缴纳过境费三万元,并立命急电汇款,钱到人走。

获释后,为防不测,后继无人,刘国钧让儿子随他人前往重庆,自己只身去上海。上海已经大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开进了租界。华商经营的公司,可以继续营业,外商企业全部被没收,刘国钧在租界里的大成公司因打着英商旗号,亦被查封。而在沪的大成公司员工因久无他的音讯都很忐忑,更有传闻说,刘国钧已经殉了国难。难后重逢,众人都喜出望外。刘国钧会同属下商议,通过社会关系多方向日伪当局申明安达公司实为华商经营,经过贿赂后,获准复工生产。刘国钧在沪期间,参加了大成公司十三届股东临时会,并改选了董事会。起身回重庆时,向华笃安等表示,等常州大成开出一万枚纱锭,他定要回去看看。

常州大成原来有三个厂,二厂全毁,三厂机器转移,一厂中弹十八枚,毁坏过半,幸存完好的设备,由华笃安秘密转移至上海安达工厂,剩下的都已残破。1938年,一厂被日寇“军管”,后交予日本丰田纱厂代管,丰田厂派人考察后,结论为“已不存在使用价值”。1940年,工厂被发还,并限期修理开工,否则将作废铁征用。华笃安等人着力维持修复,于1941年6月开出纱锭四千枚,以小型木炭引擎动力机牵引,后来竟能开出纱锭一万枚,并拥有织布机150台,产品销往本地和敌后。刘国钧回到常州,山河破碎,人事全非,老泪潸然。来到一厂,一千多员工在欢迎他,第二天,他巡视车间,召开座谈会,和员工共餐。他很感动,为慰劳员工在艰危中辛苦复厂,他宣布对工人实行米贴和物价津贴,对职员普加一级工资。

当夜,刘国钧房门却被打破,随着手电光照入,几支手枪分别对准了夫妇二人的胸口。刘国钧说,身边没有钱,要钱请到账房去。持枪者说,有事要与他商量,刘国钧又以为是日伪当局对他实施了逮捕。他沉着地穿上衣裤,向妻子交代了一些事,便随那些人离开了工厂,出了厂门发现,各要点都架设了机枪,华笃安等五个高管,都被挟持了。华笃安头被打破,另一名高管何乃扬被打成重伤。刘国钧明白,这回是被绑票了。匪徒把受重伤的何乃扬放掉,让他回去准备赎票。当他们一行人被挟持着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有穿黄军装的加入,他们已经明白过来,是残留在敌后的国民党杂牌军所为。华笃安因伤势过重,经一再交涉后,被放回。三天后,下班工人发现另一名高管张一飞被弃置在乱坟岗中,将他护送回厂。众人得之刘国钧和工程师谢承祜被押送至隔湖渔船上,四处游弋,匪首向刘国钧讨要棉纱一千件。

最终,何乃扬等人通过大成一厂某职员和匪首讨价还价,以棉纱四百件,折合法币五十万元,将刘国钧二人赎出。

当时刚毕业于同济大学的谢承祜后来回忆说:“国钧先生,吃睡如常,谈笑自若,一面安慰我,一切有他承担,不要怕;一面又和我大谈如何发展大成公司,要办一个铁工厂,专做纺织印染机,如何广罗人才,要我介绍同学来大成工作,又大谈他去日本访问企业的情况。他身处危境,所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自己的出路,仍旧是人才,是发展企业,是如何振兴国家的工业……”伟哉!刘国钧!今日之中国何以无大企业家,非智不逮,实因无“求仁”如刘国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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