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异端
作为人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由于世界的复杂性及研究者视角和观念的差异,任何时代的经济学都呈现出多元性。其中,必有某种思想或观念成为主流而其他思想或观念则成为非主流。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时期,主张自由放任和强调市场调节的古典经济学是主流经济学,新古典及其之后的经济学发展也是建立在古典经济学基础之上的。
在古典时期,经济学内部就存在自由放任和市场调节的怀疑者、批评者和反对者,也就是主流经济学的异端。所谓异端即异于主流的经济学研究范式,他们在不同程度上怀疑、批评或反对主流经济学的核心理论或者政策主张或者研究方法。
二,异端的思想
西斯蒙第(1773—1842年)是古典经济学的第一个系统的怀疑者和批判者。年轻时的西斯蒙第也是斯密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信奉者,他甚至同萨伊一样写了一本著作《论商业财富》(1803年)来阐释和宣扬斯密的自由主义学说。随后在考察法国、意大利等国时,西斯蒙第发现,资本主义的长驱直入正在摧毁广大人民的生存基础,财富增长的同时广大人民被推进贫困的深渊。在其1819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中,西斯蒙第将资本主义带来的灾难归结为各国信奉英国经济学并实施相应的政策。在他看来,是理论的失败带来了实践的失败。在英国经济学那里,财富的生产和消费成为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而人却被遗忘了。在这样的学说指导下的经济实践的结果是财富增长与贫困加剧的结合。西斯蒙第认为,由于收入差距扩大导致的消费倾向降低,直接减少了社会消费,其结果是引致并加剧了经济危机。西斯蒙第在批判古典经济学及其政策的同时提出自己的主张,他要求国家为市场立法以控制竞争,要求为工厂立法以控制童工和女工的使用,要求在保留小生产者的背景下发展资本主义。
德国历史学派的先驱者弗里德里希.李斯特(1889——1846年)也是古典经济学的重要批评者。李斯特否定李嘉图等人应用抽象法建立经济学一般理论体系的努力。李斯特认为,经济运行总是与特定社会文化背景相结合,因此不可能存在一般性的经济学,也没有普适性的经济学原理。经济学的研究应该以特定国家的社会制度和文化环境为基础,因此没有通用经济学而只有国民经济学。流行学派即英国经济学在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和谐假设的基础上提出的自由放任主张是错误的,因为事实上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并非无条件一致。社会经济的有序运转不能建立在对市场的依赖上,而只能建立在国家干预基础上。李斯特重点批判了流行学派的自由贸易观点。按照李嘉图的“比较优势原理”,后发国家也可以根据比较优势参与国家分工,参与国际贸易。李斯特提出,后发国家的比较优势是低端产业,根据比较优势参与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的结果,将使后发国家的技术和产业永远得不到进步。因此,“比较优势原理”及自由贸易主张只是发达国家用于麻痹落后国家的一个阴谋,其目的是将后发国家永远置于受剥削受压迫的境地。
马克思(1818——1883年)是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最彻底最全面最系统的批判者,他的划时代巨著、“无产阶级的圣经”《资本论》的副标题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古典经济学”的概念是有马克思提出来的,他所说的“古典经济学”是指从17世纪中期到19世纪30年代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在英国从威廉·配第、斯密到李嘉图,在法国从布阿吉尔贝尔到西斯蒙第。对他所说的“古典经济学”,马克思的批判具有更多的“扬弃”的意味,即既有批判也有继承。在马克思看来,在19世纪30年代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确立之前,经济学还有很多科学的成分。马克思将他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萨伊之后的“庸俗经济学”。尽管如此,马克思还是对“古典经济学”进行了深入的批判并在批判的基础上确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在斯密和李嘉图经济学中,资本主义是一种和谐的经济制度,市场的自发运转保证了经济社会的良性发展。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研究的结果却看到了其内在的不稳定和不和谐。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是一种具有内在矛盾并终将在这种矛盾中毁灭的经济制度。利用从“古典经济学”中发展和完善起来的劳动价值论,马克思建立了自己的剩余价值理论体系,利用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揭示了工人受剥削的秘密,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实质。在李嘉图经济学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一种永恒的制度,人类社会从古到今都是市场经济制度,而且,市场经济制度具有内在的自我调节机制,这种内在调节使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可以永恒地自动运转下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前景有着一种悲观预期。在他看来,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度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无法克服的,这一矛盾深化的结果将使资本主义制度走向灭亡。因此,资本主义制度同历史上的任何一种经济制度一样具有不可避免的历史过渡性。
三,异端的个人命运
成为异端不仅意味着选择一种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甚至是反对主流意识形态的思维方式与学术路径,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选择一种脱离主流社会,脱离主流社会所倡导或所认可的生活方式。就学术或思想发展而言,由于学术资源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操纵和控制,选择反对和批判主流的思维方式和学术路径,就很难获得主流的学术资源支持,从而很难取得主流或者社会认同的学术地位。当异端的学术地位被边缘化,其经济和社会地位比如会受到不良影响。
西斯蒙第出版《政治经济学新原理》之后,巴黎大学曾经邀请他担任教授,但他拒绝了。他的这种态度可能是为了反映他对主流经济学和主流社会的拒绝。这种拒绝使西斯蒙第被进一步孤立化和边缘化。终其一生,西斯蒙第远离喧嚣的社会,独自经营农庄并从事学术研究。作为一个学者,没有朋友可以交流学术,没有学生可以传授思想,这种境况可谓凄凉孤寂。为了表示自己对主流经济学理论的抵抗,西斯蒙第在经营农庄时故意采取反经济的措施——有意雇佣缺乏效率的老弱病残。1842年,西斯蒙第在万念俱灰中去世,他哀叹到,“我要走了,一生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影响,以后也将一无所成。”[i]
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命运更加悲惨。李斯特选择了一条对抗主流经济学及建立在主流经济学基础上的经济政策的道路。这决定了他一生的悲剧。早年,由于组织全德工商联盟受到迫害,被迫辞去大学教授及其他公职;后来,由于煽动民主改革而被监禁;由于在德国无法生存下去,被迫流亡美国。再后来,以美国驻德国领事的身份回国,参与建立全国铁路系统的计划,由于垄断资本家之间的利益冲突,计划最终失败。铁路计划失败的同时,由于经济危机,他在美国的矿山破产。一个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的大思想家在他的祖国居然无法找到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李斯特失去生活来源,只能靠给报社写稿获得微薄收入。看不到个人和国家的前途,加上疾病缠身和生活困顿,李斯特陷入了绝望。1846年11月30日,在一个小镇吞枪自杀。
马克思选择了一条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的道路,但他却无法解放自己。马克思的一生差不多都处在颠沛流离和穷困潦倒之中。大学毕业后担任《莱茵报》主编,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正式职业。《莱茵报》被查封后,马克思成为一个职业思想家和革命家。此后,由于激进的革命思想,由于参与革命活动,马克思被一个又一个国家驱逐,从一个城市逃亡又一个城市。马克思很少有工作机会,有时候给报社写稿,但收入很微薄而且不稳定。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马克思拒绝变得实际,这使他生活境况更加窘迫。生活的艰苦困顿和工作的繁重辛苦使马克思经常陷入疾病当中,“马克思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病痛中渡过,他一直被慢性疾病困扰——哮喘时常发作。头痛持续不断,喉咙细菌感染,常患流行感冒,他还患有风湿病、支气管炎、牙痛、肝痛、眼部发炎、喉炎和失眠。他的疖子和痈病过于严重,以致于他晚年时全身上下都是疤痕。”[ii]马克思是在贫困和疾病中去世的。贫困和疾病还夺去了他7个孩子中5个的生命。
四,异端的思想命运
成为异端是需要勇气的。在主流意识形态提供的框架内从事学术研究通常是一条安全的道路。由于这种研究符合主流社会的思想观念和主流社会的利益诉求,因此容易得到主流社会的学术资源和社会资源支持从而容易取得成功。如果说主流的道路是阳光大道的话,异端所选择的往往是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异端的学术成功往往要比主流付出更高的代价,而且即使取得成功也不一定能得到当代思想界的认同。
西斯蒙第其实对经济学发展作出过非常杰出的贡献,比如,他最早系统研究了资本主义经济周期问题,提出了最初的总量均衡收入理论,建立了最早的代数增长模型。由于他反主流的观念,由于他选择脱离主流意识形态的学术路径,由于他对主流社会的拒斥态度,他的思想在他的时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就想像原始森林里一棵巨树轰然倒下,响声震天却没有人听到。斯皮格尔说:“西斯蒙第的思想只有微弱的回应,对他所处的时代而言,他的思想是远远超越了,以至于未被认可。”[iii] 但是,西斯蒙第对经济学以后的发展却产生了重要影响。作为最早的系统的古典经济学的批判者,他关于经济学方法论的观念以及他对于古典经济学的批判,对此后的经济学异端产生了直接影响。比如,德国历史学派和美国制度学派就从西斯蒙第那里获得了批判古典经济学有益要素,而马克思也从西斯蒙第那里获得关于理解资本主义经济周期的一些有益线索。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斯蒙第的收入理论和增长模型逐步得到了主流经济学的认同。在20世纪末期,由于亚洲金融危机的发生以及若干国际大企业诚信事件的发生,西斯蒙第关于经济学伦理性质的观念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支持。
李斯特的人生四处碰壁,充满挫折,但他的思想却在身后留下了深远影响。在李斯特思想影响之下,在德国发展出了历史学派,并成为德国19世纪40年代到20世纪40年代100年间最有影响的经济学流派。历史学派建立了关于经济学研究的一种新的范式,这一范式不仅丰富了经济学的研究,也对经济学解释世界的能力的提高起了重要作用。而且,德国历史学派拓宽经济学研究视野的做法对一批美国经济学家如凡勃仑、康蒙斯等人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们将制度纳入了经济学研究范围,建立了制度学派。另外,李斯特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在他去世后逐渐得到认同和支持。德国“铁血宰相”自称是李斯特的弟子,在他执政下,德国大力发展民族工业,建立铁路系统,建立统一市场,使德国一跃而成为欧洲最强盛的国家。李斯特的幼稚产业思想和贸易保护主张还影响了美国及日本的经济政策,而这些国家都通过贸易保护和发展民族工业使经济实力迅速提高。
虽然历经坎坷,马克思的思想在其生前就产生了重要影响,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重要武器。对于经济学来说,马克思完成了一次真正的革命。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卓越研究极大丰富了经济思想,拓宽了经济学的研究视野,丰富和完善了经济学的研究方法。在马克思那里,斯密以来经济运行的和谐观念受到了破坏,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的阶级利益矛盾,分析其产生、发展和演变的规律,描绘了一幅资本主义经济的真实图景;在马克思那里,李嘉图以来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稳定的观念遭到严重打击,马克思通过分析资本主义再生产的内在矛盾,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过渡性。马克思对经济学的卓越贡献,使他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即使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也不得不承认马克思对经济学发展的卓越贡献。在熊彼特那里,马克思就被看成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五位经学家之一。二战后,马克思和凯恩斯的经济思想分享了整个世界,分别成为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的经济学说的核心和经济政策的基础。尽管政策实践的效果不是很完美,但其历史影响却不可忽视。进入20世纪末期以后,由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在实践中的破产,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再次受到人们的重视。
五,需要建立一个经济学的“和谐世界”吗?
一个存在异端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斗争的世界,是一个不和谐的世界。如果思想的进步是人类发展的需要,那么,和谐也许并不值得追求。
思想的进步需要创新。在主流设定的框架内实现创新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事实上,成为主流在一定意义上就意味着创造力的衰落。纵观经济学的发展,当某个学派成为主流经济学并具有足够强大的控制力量时,经济思想的发展就会停滞下来。事实上,人们对世界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个体的认知能力更加有限。某个经济学家甚至某个经济学流派,当他或它从某个角度利用某种方法解释经济世界时,必然放弃其他可能的解释。即使主流经济学能够集中最优秀的大脑,其对真实世界解释也是有限的。况且,长期接受主流意识熏陶的头脑,很难突破传统的范式,对经济世界给予全新的解释。而异端,作为人们提供一种不同解释的自主选择,则可能成为解释世界全新思路。于是,异端可能成为经济思想创新的重要来源。
成为异端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顽强的意志,独立的精神和超越物质的信心。成为异端是成为异端的思想家的一种自主选择,这种选择体现出思想家的学术良知和道德责任。事实上,历史上那些最卓越的思想家,从苏格拉底、耶稣到哥白尼、伽利略,在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眼里,都是十足的异端。正是成为异端才成就了他们的伟大,正是他们甘于成为异端,甘于忍受误解、歧视、冷落,甚至甘于付出生命,才成就了人类理解世界的能力的提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人类的思想进步需要异端。
[i]亨利.威廉.斯皮格尔:《经济思想的成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P266
[ii] 马克.斯考森:《现代经济学的历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思想》,长春出版社,2006年版,P147
[iii]亨利.威廉.斯皮格尔:《经济思想的成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P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