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个简单的回顾 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反思,是鸦片战争时列强用坚船利舰打开中国大门之时开始的。在这之前,中国虽然周围也有一圈异族的存在,但这些民族一般都落后于中国,都是仰慕中国文化的。中国于是自己称是“天朝大国”,周围都是夷蛮之国,我们要向他们输出文化,来对他们进行启蒙。就算是蒙古人的元朝和满族人的清朝把中国整个都吞并了,最后也还是中国文化取得了胜利:是我们用文化把他们同化了。他们成了我们,我们还是我们。输到最后,我们变成赢家。但鸦片战争时情况不一样了。中国第一次遇见了对手,中国文化脆弱性的一面彻底暴露了,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国,居然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一向非常OK的中国,不OK了。这让中国人惊醒了,中国人开始想,我们哪出了问题?这就是中国文化反思的起点和开头。 作为一个世俗性文化的民族,这个反思,最先从实用的角度看问题,从物质形态上看到我们的差距:我们没有坚船利舰,我们没有洋枪大炮。于是,大清开始建军工厂,搞“洋务运动”。洋务运动使中国有了坚船利舰,但甲午战争,有着极大舰队优势的北洋海军又再次覆没,这个事实使单纯引进西方技术破产了。于是反思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就是制度反思。我们没坚船利舰打不过人家,有了坚船利炮还是打不过人家,原来是我们的制度不行。于是,有了辛亥革命。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制度变了。但我们还是失败,还是受列强的欺辱,我们到底是哪出了问题?于是接下来就反思到文化层面,这就有了五四运动。五四运动反思的内容是大家所熟悉的:科学与民主!原来,我们缺这两样东西。我们除了有工业有共和制度之外,还要有科学与民主这两样文化精神(反思到文化领域里了)。五四的反思,并没能进行到底,就被抗日战争打断了。国内80年代文化热,实质上是接着五四运动对科学与民主的反思继续往下走的。 直到九十年代后,中国文化界的反思,才进入到了更高的层次:价值层面。这时发现,西方科学精神与民主精神的背后,其实是基督教文化,也就是说,科学民主的背后,是信仰。没有信仰,科学与民主并不能真正降临。科学与民主之所以发生在西方文化圈中,而在中国漫漫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中国自己生长不出来这两样东西,正是因为中国根本就没有科学与民主的土壤,没有信仰。这就是今天中国的文化精英学者们从1860年鸦片战争终于苦思冥索了130多年后才彻底发现的真理。 学者们终于痛苦地认识到,单纯的科学与民主也不能彻底拯救中国,因为无论是科学也罢,民主也罢,都是人的文化形态,都是有限的。在科学与民主之上,是信仰。如果你找不到信仰,只找到了科学和民主,是不行的。科学,是人与物的关系,民主是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此岸的存在。遗憾的是,这,恰是我们文化中关键的盲区。 中国文化之自然主义 “自然主义”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色。中国的传统经济是以小农经济为主的“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现代的商品生产的原则显然已不再是自然,而是超自然的。自然经济,自给自足,又使人们之间的在生存上的联系不够紧密,所以,中国人之间呈现一盘散沙的特点。老子的理想就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就是中国人凝聚性是差的原因。因此,中国人的公共意识无法培养出来,公德不够。乱吐痰,损坏公共设施,假冒伪劣,哄抢公物,这些事就比较多。在中国人与人的关系中,也同样呈现这样一种自然关系。人们之间最基本的自然关系是血缘关系,于是,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人际关系的基础,政治关系也比照来推。在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五种关系中,父子夫妻兄弟不说了,它本来就在血缘关系之内。但君臣朋友关系里没有血缘的自然因素吧?我们也把它转换成自然关系:君臣关系是以父子关系来设计的,对君的忠相当于对父的孝;朋友关系是按兄弟关系来设计的。你看看古代的哥们,不都是称兄道弟吗?刘备是大哥,张飞是三弟。在古代中国,地方官被称为父母官,言外之意,老百姓都是他儿子。老百姓管当官的称什么:“老爷”!用的是个亲属称呼。 中国文化之实用主义 没有信仰,就没有根基,没有坚定的目标,自然那就是什么有用追求什么,所以中国文化的实用主义很突出。我们对价值的判断很典型的方式就是:“这有什么用”?当年有人呼吁民主,不是就有的高官怒问:“民主能当饭吃吗”?!我们文化教我们对任何东西的价值追问,就是问“有什么用”。学习有什么用?“学而优则仕”。读书有什么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国内人们都争着当官,当处长,当局长,谁想“为人民服务”?是在求权利能带来巨大的利益。所以拼命地千方百计当官,当了官就拼命地贪,然后转移资产到海外,在地球这边一掷千金地挥霍。
中国接受“科学精神”
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相遇的时候,总是相似的部分容易接受,不同的部分受到排斥。五四时从西方拿来的“科学”“民主”这两项,就是科学好接受,民主就不好接受。说到科学,其实,就算是我们对科学的接受,也是在技术方面接受得容易;在科学观念科学思想上,我们接受的还是不够的。科学精神中的实证主义,容易被中国人接受;但科学思想中“形而上”的一面,在中国没能全面接受。在今天的中国,不是把科学纯粹当成是知识与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吗?科学更深刻之处在于,它是一种世界观、人文素养,心灵的境界。科学精神是以分析精神,用推理方法去寻找事物的原因。物质世界处在永恒的运动状态,大到天体小到原子,都是不停地运动着。
无论如何,科学总能带来直接的好处,跟实用文化能接壤,中国接受得容易。就算我们只接受了科学的皮毛,也算接受了。我们比较顺利地引进了西方的教育体系和科研体系,学得很快,没什么抗拒力。现在连度量衡也都接轨了,千米、千克,一改我们多年的习惯。美国还用传统的英制,用加伦之类呢。可见,实用的东西,中国引进得很方便。到中国城市看看,外国有的,我们都有了,甚至比他们还多呢。尤其在现在中国的经济大潮下,追求财富之心,特别强。追求豪宅、汽车、发大财,几乎人人都渴望暴富,渴望成为财主,每个人都有一颗滚汤的发财心。 这种物质之心,使我们今天对现代化的理解,基本上仍然是用实用文化的眼光来打量现代化的。我们对现代化的要求与渴望,也不过是看到并认可现代化的好处:富裕、强盛而已。——实用主义的视角。只图现代化的利益,不考虑其文化,不考虑人的现代化。我们社会的多数人对现代化的理解不仍然是建立在物质层面上的?尽管今天我们不再像当年毛泽东那样,将现代化理解为烟囱林立的厂房,但在许多中国人心目中,现代化仍是与摩天大楼连在一起的。我们将现代化误读为弃旧图新。北京在拼命地拆,拆了古迹,盖上高楼。我们毫不痛惜地终结自己的历史,然后,再像暴发户一样急忙穿上闪闪发光的时装。北京号称七百年历史,其实,除了故宫等古迹,你连七十年的历史都看不到了。实用的眼光,真的是一种很短视的眼光。所以民众认识不到真理,也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价值。 对于我们这个实用文化,接受西方文化时,非实用的,不能直接看到好处的,接受起来就难了。民主就很难进口。因为,民主跟这个实用的文化不容易接壤。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民主这玩意,我们不玩这个,民主不是我们文化中本有的东西。老百姓见了当官的叫老爷,哪敢想到跟官民主一回?阿Q脑袋一热,说了一句“我和赵太爷是本家”,就挨了两个耳光。中国历代农民到了实在过不下日子时,就造反,他们喊的是什么?不是民主,不是平等,他们喊的是“均田地”,是《好汉歌》里唱的:“你有我有全都有”。我们历史上所有的革命与运动,从来不把民主作为口号提出来。传统的农民起义所提出的最有号召力的口号是“平均”。平均是我们的强烈愿望。均田免粮是一种,打土豪、分田地是一种,吃大锅饭是一种,论资排辈也是一种,我们的平均之心很强。在中国文化中,大家就把这个平均看作是“公平”。再细看下去,这个平均,也是以自己不吃亏为平均。要是自己的好处比别人多,就不吭声了,也就不去大叫不公平了。 世界真的很奇妙,当你不追求实用的时候,实用的效果会降给你;当你一心追求实用的时候,你可能什么实用也追求不来。爱因斯坦搞相对论,他没想到这东西能用上,他只是想通过这个研究来了解宇宙的本质,来认识世界。结果,相对论改变了世界,现在的核技术,就来自于他著名的质能转化公式E=MC2。莱特兄弟搞飞机试验的时候,没想到飞机能运人运货,成为世界一种重要的运输工具。也没想到他们把这个专利弄到手,准保发大财。他们渴望的是人能像鸟一样自由飞翔,他们简直是为了玩。当时的专家说“飞机绝不可能上天!比空气重的东西怎么能飞?”后来莱特兄弟搞出来了,飞起来了。专家又拼命去研究怎么解释飞机能上天的原理,搞出了空气动力学。不是为了实用,结果怎么样?很实用啊。今天的海外学子哪一位不是被飞机从地球那头运过来的?10个钟头就飞过来了,多实用啊。没有飞机,坐船漂洋过海得一个月,骑毛驴坐火车更不行,太平洋过不来。但这实用的飞机是我们追求实用追求不出来的。我们追求了半天了实用,追到了什么?数数看,从电灯电话电脑电视机可以一直数到抽水马桶,全都实用,没一样是中国人发明的。七十年代的知青插队的时,种地用的是锄头铁铲,耕地还是赶条牛,跟汉朝没什么区别。现在是什么都有了,联合收割机也有了,这些东西也都很实用,但都不是我们这个追求实用的民族发明出来的。我们实用了半天,什么实用的东西也没弄出来。中国缺乏“公民意识”?
孔子说“仁者爱人”,他所爱的是什么人呢?是在等级制之下的人,这里的“人”,是不平等的。是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种等级规范之下的人。等级中的人还算人吗?农民子弟孙志刚到广州去打工,上街没带《暂住证》,就被活活打死了。他没有人权,基本的生存权都没有,他算人吗?他不是城里人,他只能算下等人,是可以被任意收容、拘留的,甚至打死的。中国文化就是这样一种等级文化,在这种等级文化中,人们没有平等心,没有平等感。父子之间,君与臣之间,师生之间,百姓与官之间都是不平等的。百姓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弱势群体。这个词汇与“公民”所表达的内涵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传统社会里,皇帝是一姓,天下归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之外,是归属于他的民众,与皇帝的一姓相对照,是“百姓”,所以,百姓这个词本身,就含有低等人的意思。我们中国现在报刊上仍然以“百姓”这个词来代称人民,从来不用“公民”这个词,这其实表现了当前中国社会仍然是不平等的等级社会的特点。
中国人在社会上不平等,那么在家庭内怎么样呢?照样不平等。在家庭内,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弟兄之间,都没有平等可言。在等级社会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那么,“仁者爱人”的“爱”,就是欺骗性的。中国这种所谓的“人本文化”,不但没有实现真正的以人为本,反而是失去了人,否定了人。结果是,在中国文化中,从来没有重视过“人”“个人”。蚁民,草民,这些提法最为典型。死掉一个人跟死掉一个蚂蚁没什么差别。鲁迅所塑造的人物阿Q,被称为中国人的灵魂。在《阿Q正传》里,阿Q一听说革命风潮起来了,很兴奋,开始作自己翻身享福的白日梦,他躺在自己寄身的破庙里,想什么呢:“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你看,阿Q首先想到的是杀人,而且,第一个要杀的不仅是恶霸老爷,还包括跟他一样的穷苦农民小D。阿Q这样一个流浪汉式的农民,从来没有当过官,没掌过权,他怎么会“无师自通”地知道有了权就可以杀人、管人,支配人?并且想的那么凶狠?阿Q是从文化中学到的,被历史上残酷的文化培育出来的。随便一想,就要杀人。你看,阿Q知道什么人的价值?他哪有一点人的价值感? 中国,等级社会,没有公民,只有臣民。你在领导面前有平等感吗?你可以跟他要平等、要平起平坐吗?那是一个等级社会啊!水泊梁山的英雄们,投奔梁山,实现了大家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愿望。但他们建立起山寨的第一件事,就是排座次,分出大小高低来,完全按封建的等级文化来办事。最后,他们不是被招安了吗?他们不是被动招安的,是主动投降的,求皇帝招安他们的。在野的梁山与朝廷,他们在文化本质上是一样的。就算是把皇帝拉下马了,那也不过是要自己翻身上马去当皇帝,让其他人当自己的奴才,换一个朝代接着再来。汉朝和明朝不都是这样的吗?刘邦和朱元璋,都是草寇出身。项羽也说“彼可取而代之”,意思就是我可以替了他。文化没变,换个人而已。 在中国世俗性、功利性、等级性的中国,从来没有平等与爱,更没有自由。中国从来都是一个不自由的国度。中国文化里,也没有自由精神。中国自古以来,从来没喊过“要自由”的口号。到今天依旧是这样。自由,与我们无关。“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还能自由么?今天的中国人依然没有充分的迁徒自由,没有充分的调动自由,没有充分的言论自由,没有充分获得信息的自由,没有结社组党的自由……。在古代,政治上的自由度虽然不具备,但没有户口卡着,似乎是有迁徒自由的,也有从业自由。但实际上,这种自由并不在事实中存在。因为农民为土地所限,不可能离开自己生存的环境到没有生存条件的地方去发展。所以,那个说起来有的自由,其实人们并不拥有。你只有这一条生路,别的地方没路,你的自由何在?到了连这条生路也堵死的了时候,古代农民就只有揭竿而起:“造反”这一条不是路的路。造反不是一种正常的活法,没人活得好好的会以此为业。所以,本质上是没有选择,也没有自由。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由的前提,是选择的可能性、选择的客观条件存在多少。那个能够选择的条件,决定自由的程度、自主的程度。“或上吊,或服毒,你选吧”,这种条件下,你自由吗?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电影《红高梁》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妹妹真的就拥有极大的自由了,九千九百九啊,差不多有一万个条件妹妹可以自由地去选。我觉得可以唱成“妹妹你随便地往前走”了! 我们的没有充足选择条件的文化里,人们没有事实上的自由,而且,这种无自由状态长期存在,使人们的不自由成为常态,人们的奴隶状态成为常态,就像鲁迅说的,我们只有两种情况: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作奴隶而不得的时候。长此以往,奴性就训练有素,人们失去了渴望自由的意志,失去了自由的愿望,于是不再追求自由。这是最可怕的。 在中国的历史上,墨子不承认君王的绝对权威,孟子就骂他: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一副“若自由毋宁死”的态度。头上一定要有个天子国君管着,没这个天子国君,那还叫什么世道!中国古代为昏君死的英雄很多!屈原为楚怀王而死,楚怀王就昏得一塌糊涂。岳飞为宋高宗而死,高宗也昏愦邪恶。明朝方孝儒为建文皇帝而死。永乐大帝满有才干,但他的皇位是篡建文皇帝之权得来的。他为了给自己找合法性,让当世大儒方孝儒为他写《劝进书》。方孝儒誓死坚持正统的皇位继承观念,不承认永乐大帝的身份。永乐大帝不乐了,说,你不写,我灭你九族。方孝儒说,灭十族也不写。结果,就被灭了十族,那第十族哪来的,把他的学生拉来当第十族杀了。方孝儒为什么而英勇献身?为自由吗?不是,为了一个昏君,因为建文皇帝有点傻笨,能不昏吗?我看方孝儒比昏君还昏。 这样的环境,何来幸福,何来幸福感?卓别林的《淘金记》里,圣诞之夜,那个流浪汉做好了晚餐,在小木屋里等女朋友时,充满动人的想像,他拿两个叉子叉着面包,摹仿芭蕾舞《天鹅湖》,非常动人。在苦难中,也有灿烂美好的幸福也有的诗意的光辉。而我们的春节晚会上,你看不到这种真的打动人心的艺术作品,甚至连幽默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讽刺、滑稽、搞笑,以及煽情。 当代的中国,正处于世道人心傍徨无所依傍的境地,维系中国原有文化体系的传统儒家思想已经崩溃了,新的还没有建立,正是信仰的空白状态。没有信仰的时代,必然是个疯狂的时代,是道德沦丧的时代,是人心空虚无聊、黑暗邪恶的时代,看中国遍地贪官,到处假冒伪劣,环境恶化,人的罪性大爆发,就能看到远离天道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