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古村丧事比较简单,一般三天时间。传统社会中,丧事因为是与鬼神世界打交道的事情,一般会禁忌很多,规矩很严格。大古村建村历史不长,传统无多,且村民来自五湖四海,习惯各异,因此,大古村的丧事仪式比较简单,也少禁忌。村支书关平51岁,以前从来没有主持过丧事,也不懂其中的规矩,却因为当了村支书而屡次被邀请主持丧事。关平按照自己的理解去主持丧事,也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大古村办丧事,在文革前也是请吹鼓班子的,吹鼓班子一般8个人,没有女性,在办丧事时吹一些悲调,进一步加强了丧事的悲伤气氛,也是对死者的怀念。文革中,办丧事请吹鼓班子的做法被破了“四旧”。1994年,村里有一户人家办丧事,请来吹鼓手和戏班子,恢复了文革前办丧事的“旧俗”,不过,这一“旧俗”与之前又大为不同,主要是吹鼓手吹的调子已不再是悲调,而变成了喜调,尤其是戏班子表演的节目,往往是明快、喜调及搞笑类的,鼓吹班子一般有16人,其中一般有6、7个年轻女子,在办丧事的第二天晚上表演狂歌劲舞。之所以要表演狂歌劲舞,是为了吸引村民来观看。村民并不喜欢悲调的表演,办丧事如果要显得体面,要让更多人知道,就要让戏班子表演欢快的节目。
大古村老年人并不喜欢丧事上的喜调,说这不是欢迎老人去死吗?这是什么道理?!邓昌五老伴去逝时,他极力要求不请吹鼓班子,但邓的儿子们不同意,他们说:“别人都请得起吹鼓班子,我们比他们穷啊?”意思是说,既然有村民办丧事请了吹鼓班子,邓家也不穷,也请得起。不能让人家看笑话。
1994年大古村请吹鼓班子表演,在当地引起极大轰动,成百上千人去观看。但现在,无论吹鼓班子表演的如何都不再有多少人去看了。虽然没有人去看,每户办丧事却都得请吹鼓班子。不仅要请吹鼓班子,而且要在遗体火化时尽量多雇车送行,有的雇40多辆小车,排场很大。
请一个吹鼓班子要花2000多元,雇一辆车要100多元,加起来就是一笔巨大开支。目前大古村的丧事,一般支出在1.5万元左右,虽然不是很多,但相对于农民的收入的确是有些多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老年人攒养老钱时的精打细算,和许多老年人生前“有饭吃、无钱花”的困窘。
大古村社会性价值的生产与争夺虽然是负面性的,但仍然在再生产着。问题是,负面性社会价值被调动起来后,会进一步破坏村庄的整合,并最终使村庄社会性价值的争夺变得不再需要,村庄舆论解体,村民进一步原子化,并且只关注眼前的利益。这种情况下的农村就会更加糟糕。
在村庄原子化以前的负面社会价值方面,河南开封农民认为,无论钱的来路如何,只要能在村里盖楼房就是有本事。有农户为竞争盖楼房而数年不用电,表明河南开封农村农民之间的竞争更为激烈,其负面后果也更深。[4]相对来讲,大古村人认为,即使你有钱盖房子,也应该有一个正当的钱的来路,否则就谈不上光荣。在河南开封,节衣缩食不用电以盖楼房被视作有骨气,在大古村则会被视作打肿脸充胖子。
当前大古村虽然也有一些负面的社会性价值被调动,并因此对村庄整合构成了破坏,但总体来讲,大古村仍然是有序的,舆论力量大都发挥了正面积极的作用。关键是舆论力量还有。随着农村社会流动的进一步增加,村庄负面因素对村庄的屡次破坏,就可能使村庄团结解体,村庄舆论不再有力,村民甚至不再去做那些即使负面却仍然是社会性价值层面的行动。村庄原子化了。
一旦村庄原子化,村庄舆论不再起作用,村民就会依据自己现实利益行动,而不再将他人放在眼里。没有邻里的舆论约束,没有宗教的信仰约束,构成人们行动的唯一理由就变成赤裸裸的现实利益。
四,结语
一旦个人脱离了宗教,脱离了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又脱离了舆论的约束,则这个人就会表现出可怕的力量。张鸣说,如果一个人杀了人后,将他人尸体埋在自己床下而不害怕,这样的杀人案是很难破的。同样,一旦村庄社会中的人们不再受到内在道德力量约束,不再敬畏外在神秘力量,不再在乎村庄舆论评价,则任何不可理喻的甚至丧尽天良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当前中国农村中已经普遍出现子女虐待父母,以至丧失劳动能力的父母衣食无着的情况。前述河南省委党校女校长讲到她在农村救灾时亲见这样一件事情: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山洪暴发将老太太住的棚子冲垮,老太太侥幸从棚子中逃出来,站在自己儿子的楼房前瑟瑟发抖。直到天亮后儿子开门,才发现自己母亲站在门外大半夜了。问为什么她不敲儿子的门进去,她说她“不敢”!我一个农村籍学生讲他们村一个老人上吊自杀后,他三个儿子直接用三轮车将遗体拉到火葬场火化,而没有举办任何仪式。我在一个村调查问近年有无老年人非正常死亡的案例,村民回答是最近这些年没有老年人是正常死亡的!在当前中国农村中,已经有了太多无良子女逼死父母,这些有劳动能力的子女忘记了正是那些现在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生养了自己。在有些农村,没有人会站在老年人的角度考虑他们的生活,虽然人人都会老,从而人人都会面对着老年后的悲惨处境。在缺乏本体性价值,又缺少社会性价值的情况下,一个社会就不再有道德和信仰的力量来约束私欲的膨胀,就不会有长远的预期,就会成为一个短视的没有前途和希望的社会。就是一个道德沦丧的社会。中国的某些农村正在落入这样的陷阱中。
近年来,因为价值失落,中国农村普遍地、大规模地出现了地下基督教的传播,并可能产生严重后果。
当前农村出现的价值失落问题有其必然性的一面。市场经济的进入,消费主义文化的漫延,大规模的社会流动,和农民政治社会地位的进一步边缘化,构成了农村价值失落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当前农村价值失落也与政策误植有关,比如丧葬政策的失误和对公共空间建设的忽视。
丧葬显然不只是成本高低的问题,也不是节约土地与否的问题,而是中国这类缺少超越性价值国家中,涉及到人生价值与意义,事关安身立命可能性的一个根本问题,正是通过将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限的子孙繁育之中,将有形的生命变成永恒的建筑在那里的墓地,而使人们珍惜了现在的生命,并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又说“敬鬼神而远之”,是说中国人是关心现实生活,而不关心来世的,因为关心不了。但是,关心不了不等于来世就是虚无,就不要有一点敬畏与想象,因为来世既包括建筑在村头的墓地和子子孙孙年节到坟头的看望,又包括对自己在有限生命中为无限未来所创造的可能性,及自己因此而有的价值想象。
新农村建设需要将农村公共空间的建设考虑进去。不仅如此,新农村建设还要关注农民的精神生活,关心他们对生命意义和为什么而活的看法,要在当前变动的世界中为农民创造一些永恒的可以寄托生命意义的东西,比如永久的墓地,或子孙繁衍的意义。农民或人类从祖祖辈辈中走过来,还要子子孙孙走下去,村庄是这个变动世界农民可以依托的家园,是他们在变动世界中保持信心和力量的想象共同体,是他们心灵的慰籍之所。如果九亿农民有了村庄这个根,如果在外流荡的农民还可以常想家乡,还牵挂着埋在村头祖坟里的祖先,他们就会有一些历史感,就不至于过于虚无,就愿意对未来保留更多信心和寄托更多希望。
当前村庄本体性价值的失落已经造成严重后果,加强村庄本体性价值建设已是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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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卢晖临也讲过一个安徽农民竞争建房的故事,这个故事主人公有这样一段话:“大家都盖,你怎么能不盖?好比是一个潮流,谁也不比谁差多少,形势摆在那儿,你不盖不成,形势逼人啊!”见卢晖临:“集体化与农民平均主义心态的形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6期。
[2] 见贺雪峰:《新乡土中国》“红白喜事”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3] 注意,这个丧事喜办不同于传统所谓白喜事及一些民族将丧事当喜事的习俗,因为这个丧事喜办既与中华民族慎终追远的传统不同,又与当前大传统办丧事的礼仪与基调不同,而是丧事变成了庸俗的适应面子竞争需要的工具。
[4] 见贺雪峰:“地方性规范与农民行动单位——河南西姜寨乡调查”(未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