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在30年经济狂奔中饱受水危机困扰的广东,终于不得在现实面前低头,在政策上提出《广东省东江流域水资源分配方案》,由此揭幕该省酝酿多年且备受争议的水权改革。
在外界看来,这一改革颇富深意。
改革开放30年,广东在世界舞台上出色地扮演了一名经济飞人的角色。2002年到2007年五年间,其经济总量就像搭上了直升飞机,从13502亿元狂飙至30606亿元,轻而易举地就把亚洲“四小龙”中的新加坡、香港和台湾抛在了身后,经济年均增速高达14.5%,而在全国的比重,也史无前例地达到了1/8。
然而,一路的经济狂奔,给广东带来的荣誉和伤害也是等量的。30年后的今天,“飞人”披花带彩,却明显有点“虚脱”。
10年前,水利部门便开始每年发布公报,对本省的水资源状况进行预警。水利官员甚至毫不讳言,如不加紧应对,广东将很快陷入严重的水危机。这一提法,当时曾一度被某些基层官员嗤之为危言耸听。“广东素有水乡泽国之称,水系发达、降雨充沛,根本不会闹什么水荒。”
此后10年,急进和短视的发展观念始终未能在官员的集体意识中得到纠正,导致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直到近年,残酷的现实开始出现,水利专家的预言提前应验。
在最新发布的2007年广东省水资源状况公报中,政府监测到的全省废污水排放总量已经达到124.9亿吨(不含火电直流冷却水和矿坑排水量),几乎接近全国排污总量1/5,比1980年全省排污总量增加了近五倍;同年,有关机构共监测评价江河河长7051公里,其中劣于Ⅲ类的河长达1754公里,占总评价河长的24.9%;全省共滥测评价的41个城市饮用水水源地,水质达标的只有21个,合格率仅为51.2%,在全国排名倒数第二。为此,水利部门直言,广东已遇到严重的水体污染问题,水质性缺水较为严重。
在广东经济最为发达的珠三角地区,量大难防的工业污水和生活废水把所有的城市河流都变成了一条条脏黑难顶的“臭水沟”,居民在境内已经被逼到了无水可喝的境地。
除水质下降之外,水量的减少也成为广东8000万人口面前跨不过的现实。
数据显示,广东目前的人均本地水资源占有量为2100立方米,低于全国人均2200立方米;而全省年人均用水量却达到499立方米,明显高于全国人均427立方米用水量。早在几年前,有关部门就披露,广东已有3/4的城市面临着饮用水严重紧缺的状况。中国改革记者近期到控制着新丰江水库上游34%流域的连平县调查,发现水源地同样面临着严重的水资源危机。
广东的年度水资源状况公报,披露的还只是官方数据。一位长期观察和研究广东水资源保护的学者直言,实际情况有可能比这更糕。质与量并存的水危机情况,不再是学者杞人忧天的想象,而变成了广东人面前赤裸裸的现实。未来几年,广东省“双转移”工作如火如荼,珠三角地区在推动自己的产业升级过程中,实际在把污染企业向河源、清远、梅州和韶关等传统山区城市大量转移,这对于环保基础薄弱的山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水源地本来就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山区,能不能承受得住如何大规模的污染入侵?
政策的矛盾,似乎注定了广东的水源保护,将是一场持久的战役。
在环境恶化的情势下,广东步华东后尘提出水权改革,俨然有种被逼上梁山的味道。有民众坦言,守持可持续发展的价值观念和厉行刚性的环保政策,才是水源保护的制度之母。在过去的30年里边,广东基层官员盲目追求经济快跑,消极甚至抵制国家的可持续发展战略,从而丧失了水源保护的先机。当水危机的问题成为现实,才想起亡羊补牢,推动所谓的水权改革,无异于在政策上给水源保护找了个后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30年前的好环境和好时机都已不复存在,民众的讨论则似乎把广东的当政者们,又推回到发展的十字路口。作为一名志得意满的“经济飞人”,广东未来的水源保护该往何处去?但愿中国改革记者的调查有益于官学两界的讨论。
水源地缺水
若非亲历,记者根本不敢相信,处在东江源头、头戴“全国林业生态示范区建设试点”和“广东省生态县”两顶华丽大貌的连平,居然也闹上了严重的水荒。
从广州趋车循着105国道向连平县迈进,虽然不到3个小时的车程,然而,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似乎在信息上又把这座山城完全隔离在并不遥远的大都市之外。
在一些历史上曾跟连平 “有过亲密接触”的外来访客的集体记忆里边,这座蜷伏于九连山脉襁褓深处的小县城,到处青山绿水,光是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就有78座之多,控制着新丰江水库(即万绿湖)三分之一以上的集雨面积,素有珠三角“后花园”之称。
多年以后的今天,访客倘若故地重游,肯定诧异于昔日那些美丽的回忆为何不复存在。更让人吃惊的是,只有屈屈6万人口的县城,仰仗三河交汇之利,居然已沦落到连一口干净的水也喝不上的境地。
然而,对连平来说,这的确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2008年11月,中国改革记者和几位农民爬上紧靠县城的周龙山。站在山顶俯瞰县城,一幅奇怪的现象即时映入眼帘:在规划得错落有致的城市版图中,一座座华丽的小洋楼拔地而起,一街一巷都无不让人感叹这座省级贫困县的城市建设后发之快。秉目细看,我们还会发现,几乎每座楼房的天台,都放置了一种奇怪的圆型器具。
“那些是私人自建的蓄水塔。”旁边的农民告诉记者。近年来,县城供水严重紧张,每到晚上用水高峰期,家里的龙头“就像前列腺炎患者挤尿一般滴滴答答”,热水器根本没法打着。于是,有居民拍脑袋,率先引入了这一作法,在多人效仿之下很快就蔚然成风。
从山上下来,记者接着和农民来到县城附近的一些村庄,发现装水塔作为当地的一种新文化,早已由城市蔓延到乡村。在离县城饮用水源不足千米的鹤湖村,一些正在建房的村民,甚至也不得不前瞻性地考虑起这一细节。
水塔在城乡的大规模繁殖,事实上昭示,在连平,缺水不再只是民众心理上的一种恐慌,而已经实实在在地演化成一个影响他们未来的现实。
在鹤湖村走访时,中国改革的记者遇到一位年近八旬、牙齿掉光的老大爷。他驻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用一种灰色的眼神凝望着远处这条与村庄缠绵数里、养育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河流。在他看来,时光倒流二十年,这条河流还可以随时夺走村里那些上小学的孩子的生命。然而,二十年过后,过去那条水流湍急的鹤湖河,不仅喜怒无常的性格荡然无存,现在就连维持自生的能力也成奄奄一息。
顺着沿河的公路往前走,到处可见河床裸露,杂草众生,偶有大人横过对岸,有气无力的河流水位充其量不过盖住脚眼。
“再过几年,这条河很可能要断流了。”一位青壮的村民对这条母亲河的未来表现得忧心忡忡。
村民的担心并非多余。鹤湖河目前不仅是沿途上千亩农田的唯一灌溉水源,而且是包括县城和附近村庄在内6万多人口唯一的饮用水源,“可以说是整个县城的生命线。”
可惜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这条生命河的哺育能力与日俱下,直到危及整座县城的沿续,从而升级为一个政治问题。
2001年,连平县政府专门选址上游,拦河筑坝,建成了一座大型水库,专门用来解决城里吃水难的问题。封闸蓄水之时,河床几乎断流,由此引发村庄农业灌溉和县城生活饮水的矛盾。
在村民看来,这座水库侵占了他们大部分的灌溉用水,不仅造成农业减产,而且制造出大量水事纠纷。纷至沓来的各种社会冲突,更突显出水源危机的严重性。
围着县城走一圈,记者发现,除鹤湖河外,插入连平县城境内的还有两条河,一为麻陂河,一为密溪河。不过,这两条水量不弱的河流,由于污染严重,一直是人们的嘴巴不敢靠近的对象。特别是麻陂河,上游常年集纳了尖山矿尾砂坝排出的所有工业污水,夹着各种有毒有害物质冲流到下游,居民甚至连洗衣洗脚都不敢轻易入内。
不能喝的水越来越多,能喝的水则越来越少。于是乎,质与量并存的水危机在连平越演越烈,这实际也向珠三角地区未来的饮水安全发出了一个非常不利的信号。
“连平的水源其实与贯通河源、香港和大半个珠三角地区的饮用水道是一脉相承的。”一位熟悉水利的政府官员告诉中国改革的记者。
就着广东的地理图册,我们可以清晰地疏理出这条漫长曲折的水源路线。连平城内三河交汇的河流,经隆街出境,汇入新丰江,部分蜿蜒流进东江,从而输往惠州、东莞、广州、深圳和香港等多个城市。
根据有关部门的统计,连平控制着新丰江水库上游35.3%的流域。也正因如此,近几年来连平水资源状况的恶化,直接导致了下游水库水位的下降。
早在2004年,有关部门就测得,新丰江水库已经从116米的正常水位跌至98.22米。这是1995年以来的最低水位。
水位的下降,不但使得360多个岛屿和库区周边的泥土裸露,而且埋下了泥土流失和崩岗的危险,从而威胁水质和水库寿命。让村民颇感惊奇的是,水位的下降,居然还使一座沉藏在水底几十年的客家遗址浮出了水面。
今年4月,有人在新丰江水库大坝附近的水位观测台看到,有18根2米高的水位柱露出水面。电站相关负责人当时介绍,万绿湖水位只约为98米。
水利官员事后虽然一再解释,这属于正常水位范围,然而,供水企业透露,受水位低的影响,取水口水压下降,进入水厂的水量比平常减少了15%左右。同期,河源新市区部分居民区出现用水紧张。
新丰江水库号称华南地区最大的水库,除连平外,其上游还集纳了新丰、和平、东源和龙门等县的部分江河,集雨面积5813平方公里。水库蓄水量的减少,并不是连平一个县的水资源恶化造成的,连平的危机只不过是它们中间的一个范本。
围绕连平、和平、东源、新丰、龙门这五个县和河源的龙川、紫金等县划出一个东江上游地区,我们可以发现,近十年来,同样的水危机是在这片地区同步蔓延的。这些地区共同发源的东江,哺育着下游4000万人口,直接关系到香港、深圳、广州、惠州和东莞等多座大型城市的生死存亡。
因此,它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非常值得我们去关注。
遏制不住的生态恶化
水危机何以不是连平的孤立现象,而成为经济欠发达地区普遍面临的共同难题。究其原因,是这些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遭致了同样的破坏。
一踏进连平县城,我们可以赫然发现,城内多处都竖着一些显眼的广告牌,无一不在标示,该县不但是国家环保总局确立的“全国生态示范区”建设试点,还是广东省生态学会评出的“广东省生态县”。一些本地官员还踌躇满志地向记者透露,目前该县正在努力争取今年的国家级生态示范区验收达标,并争创国家级生态县。
然而,围着县城走完一圈,再爬上县城周围的山峰瞅一瞅,又会骤然发现,在“全国生态示范区建设试点”和“广东省生态县”这两顶华丽的貌子下面,掩盖着的连平生态环境保护现状,实际并不乐观,甚至有点名不副实。
2002年前后,连平县政府在建设鹤湖水库的同时,修通了一条长达三四公里、直达上游水源林深处的黄泥路。据了解,开泥路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村民进出山内果场。
这片森林属飞播林,封山数十年,原本一片郁郁葱葱,过去的鹤湖河水量充沛,正是得益于其健全的集雨和涵养功能。
前十年,由于滥砍滥伐时有发生,水源林的功能逐步弱化。政府在此建库后,本应对其加以特别保护。谁知道,一条公路反而为其带来了灭顶之灾。
这条公路约四五米宽,四轮农用车循此进山如履平地。交通的改善,引发了大量盗伐者蜂涌而至。他们轮起大刀长锯,见到树木便痛下杀手。无论品种大小,全不放过。
“盗伐在去年达到顶峰,一天十几伙!开始偷偷砍,后来明目张胆砍;开始用摩托、小三轮运木头,后来用农用卡车运。我们管不到,眼看着每天几十、上百方木头运出来。”鹤湖村多名村民反映。
记者循公路进山查访,发现路边到处堆着一些可疑的木头,有的碗口粗细,有的直径不足两寸,品种则有山楂、杉树、松树、樟木、椎栗等。从前的水源从,如今漫山已找不到一棵大树。
大规模的滥砍滥伐,在连平其实并非最近才有的事。早在2006年,记者曾到该县上坪镇调查,发现砍伐最疯狂的时期,105国道两边到处堆满了段木,从年轮可以看出,有的树龄十多年,有的则数十年、上百年。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附近一间中学的篮球场居然也被霸占用来堆木。
这些木头从山上砍下来,极少有办过正规手续,有的少批多砍、批东砍西,更多的则是根本上的无证乱砍。
如此无度的资源开发,几乎摧毁了县城及乡镇周边所有目之能及的山林。南方农村报记者在连平县忠信镇调查发现,砍伐者甚至把魔爪伸向了原始生态林和原始次生林。加上近年山火频发,连平的林业生态环境几遇重创。
这些现象,与林业部门的执法不严和保护不力有关。据记者调查,有些林业干部,不仅给滥砍滥伐者放行,甚至还直接参与倒卖木材。
“林多则水多,林少则水少。”有专家指出,连平境内近年来大小河流水量的普遍减少,几乎都跟林业的破坏有关。 水荒的出现虽然警醒了林业部门的执法意识,然而,并没有从根本上遏制住这类现象。
连平的水危机是质与量并存的。水质性缺水的根本原因是污染。
2007年10月,大尖山铅锌矿尾矿库发生严重的垮坝事故,引发大量矿渣倾泻而下,铺满了好几公里河道,最厚的地方能没过膝盖。
据村民反映,河水如今像农药一样毒。从河里引水灌溉后,元善镇警雄村的秧苗一到分蘖、灌浆的关键时期,生长速度便会明显放缓,水稻产量也出现下降。越来越多的农民改种花生等旱地作物。不料,花生收成也不好。不少村民认为矿毒已深入土壤,不敢耕种,撂荒稻田随处可见,一些已变成耕牛悠闲的牧场。
大尖山铅锌矿的排污仍在进行。排污渠口,裹挟着蓝灰色矿泥的废水,穿过三层阶梯状排列的尾矿库,冲到20米远水塘,再流入50米的连平河。而这些河水,最终正是流入新丰江的。
为了控制连平的工业废水,该县政府曾经投资2000万在城南建成了一座污水处理厂,这座污染处理厂据说是广东省山区县第一个处理厂。然而,有官员向记者透露,由于种种原因,该厂绝大部分时间实际是处于闲置,并没有投入运作。
在河源,和平、东源、紫金和连平的情况几无二致。
东源县可以说是连平县的翻版,大片生态林被砍,大量矿场在开采,生态问题层出不穷。在东源县双田村。一处上山的大路旁,辟有一条长约三、四公里,宽约七、八米的山路。据村民介绍,这里原是一片浓绿的生态林区,政府每年都会投入资金养护。但自去年开始,有人来此砍树,并造出一条山路方便运输。村民说,此处被砍伐林地面积超过30亩。村民先后数次去省林业厅投诉,东源县有关部门抓过几个人,但被抓者不久即被放出,再返回砍伐。
东源县茅岭村大中山和大顶山一带,盘踞着不少采矿点。一家矿场外,仍树着一块“生态公益林区”的牌子,但上面的相关数据却被人破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牌子后面,新辟的一条大路通向矿场,两边的大片山林遭到砍伐,只剩下光秃秃的黄泥。据反映,破坏生态林的采矿点,有的手续并不合法。
根据中国改革记者调查,紫金县也一度盛行乱砍滥伐及非法采矿之风,影响东江水质。去年,该县重拳出击,对全县辖区内破坏生态安全的各类林业案件进行查处,一举破获雷某滥伐林木等5宗刑事案件;并停产整顿全县33家非煤矿山企业,关闭、取缔和炸毁非法采矿点6个。不过,据群众投诉,乱砍滥伐及非法采矿之风近期又有所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