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刘洪波专栏作家
《百家讲坛》已经没落好久了,直到钱文忠教授给商纣王翻案,我才知道这个节目仍然存在的,这与我没有追着电视看有关,也与《百家讲坛》影响力下挫有关。我一向电视看得少,但以前是老听说也老撞着《百家讲坛》的。 《百家讲坛》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坛。这个讲坛上,讲红楼、讲清史、讲论语,大概今后还要讲与“国学”有关的一切,但非中国固有之学,我没听谁讲过。至少十年以前,我听过丁肇中在那儿讲物理学,觉得把物理学讲到我都能听得津津有味,很不容易(可能真正的大家,不管在哪一行,可能都会有举重若轻、深入浅出的本事),但自从我不看电视,知道的《百家讲坛》永远都是“国学”的讲坛。这个讲坛还讲不讲自然科学,讲不讲现代哲学、思想、法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我不知道,也从来没听说。在我印象中,《百家讲坛》之“百家”,就是赏玩传统的百家,当然中国这方面的人才很多,几百家都选得出,号为“百家讲坛”,数量上是可以保证的。 讲国学,讲中国文化,也很好。国学,据说已经“返本开新”,都进入了新时代,只差大家都来践行。不过,践行什么呢?是修习各人的心性,还是以国学来格致万物?若是前者,我们每个人念念古书,去增进自己的道德水平以及人际交往的礼数,我看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后者,事情就比较难办。我不是说要指望用国学来研究原子核,但就是用国学来解释国史,也未必行啊。 举几个例吧。阎崇年先生讲清史,那真是如数家珍,史料熟,秘闻多,吸引力强,但主要是对清宫如同对待自家一般热爱的态度,这个祖宗英明,那场屠杀合理。易中天先生讲三国,权谋机变,说得津津有味,就是搞不清对权谋之术到底是赞赏还是批判。相比之下,反倒是于丹讲《论语》,理解固然是毛病多多,总归是要修身养性,更加合乎人性,但那种只强调指向内省而对人之外在处境无所置辞的讲法,大概不过是训育顺民。 这次钱文忠先生为商纣王翻案,称为“文武双全,功勋卓著”,以期主导舆论,替代民间对商纣王荒淫暴虐的第一反应。我只能说,一个帝王级的首领实在太好获得“功勋”了。前人多有怀疑商纣王并非恶到极点者,从真实认识而言,世界上其实是一个恶到极点的人都没有的,哪怕是希特勒,你也不难找出几个“功勋”来,商纣王当然也应该是有一些好的地方。但到底有多好,也还难说,尤其从学术上“一份证据说一份话”是困难的。商纣王处在中国信史时代之前,你怎样获得充分的证据来总括他的一生?他的恶评有新朝代的虚报,有后时代的累加,都可以想见,但要说历史翻案,还是且缓吧,你最多能说他没有坏到大家想象的地步,但要重建一个对商纣王的历史结论,学术上几无可能。商纣王的评价,与其说是“历史评价”或者说“历史学结论”,不如说是一种“舆论评价”或者说“社会学结论”。如同你想起希特勒,会以法西斯、残暴、野蛮、杀人恶魔、邪恶等等来定义他,这是人们的第一反应,也许有“以偏概全”、“情绪化”、“不严谨”等问题,但事实你难以改变。想到商纣王就想到荒淫、暴虐,人们的第一反应没有什么可指责和可颠倒的,他已经成为一种暴虐的符号。 不可置疑的事实是,商朝在纣王手中灭于周朝之手,一个“文武双全,功勋卓著”的帝王,怎样被一个新的朝代取代,把这一点解释清楚,将是何其困难的事情。这固然可见“记忆管理”的作用,但也未必都要归因于新朝代的塑造,民间记忆并不都是管理出来的结果,如果管理能够完全控制民间记忆,那么我们还能怎么相信“公道自在人间”呢? 我不知道《百家讲坛》是不是有一种魔力,让那个讲台上的人面对镜头,产生面对无以数计的人头的激动。这些人头在讲说现场是虚拟的,但它在镜头后面真实地存在,使得讲客们产生摇动天下的感觉,就像站在群众大会上一般。《百家讲坛》是娱乐业一个景象,但貌似在布道一般。在这种虚亡的布道与实在的娱乐之间,人们聆听一些离奇古怪的思维,并且把自己酱在莫名其妙的逻辑里。这些逻辑归总而言,就是“大丈夫只求建功立业,不必论其余;小百姓但求修好忍术,以接受治理”。寓教于乐,就这样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