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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选举
2008年12月9日，距离尧裕村第八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还有一星期。早上9点，镇里领导就通知尧裕村选委会的委员们聚集在村民刘新旺家里开会商讨选举的筹备工作。此前的12月6日，在尧裕村的学校里开过一次大规模的筹备会，会上，镇里领导和尧裕村选委会委员、村民代表就刘建军留党察看一年是否还有资格竞选村委会主任一事曾争论不休，“从早上9点一直吵到中午12点多还是没有结果，老百姓围了很多人看热闹”。选委会主任刘如才告诉本刊记者，书记的意思是，如果不成熟就不要再开那样规模和公开的会议了。所以，9日的非正式会议名义上是商讨筹备，实际上主要目的还是要做刘建军和选委会的工作。 刘新旺说，书记先是解释了选委会的权力还没有大到可以左右候选人的资格，然后主要是刘建军的问题。“书记的语气已经很坚决，大家都很明白如果再坚持闹下去，上面是会有其他措施的。”刘如才说。刘建军权衡利弊，只好表态退出了选举。为了消除尴尬和维持风度，他还拍了拍接替自己参选村主任的刘新旺，鼓励他好好干。刘建军当时很沮丧，为此，刘如才说他还劝了一下这位老朋友，“不当也好，麻烦事多”。而接班人刘新旺则避嫌，什么都没说。“我不能去安慰他，那样他会更不舒服，就像我心里盼望着当一样。”无论刘建军和他的竞选班底如何的失望，起码从大局上看，尧裕村的第八届换届选举过了僵持不下的坎，可以顺利举行了。那天中午，镇里的书记还在刘新旺家吃了午饭，话家常。 刘建军回到家里已经恢复了正常情绪，他把自己退出竞选的决定告诉了妻子，还对自家经营的养猪场做了小小的规划。晚饭后，他和刘如才、刘新旺开车去大石碛了解选情，通过刘如才的朋友，通知居住在大石碛的刘派支持者，刘建军已经退出了选举并由刘新旺接替。刘如才说，刘派的支持者并没有因为刘建军的退出而改变选择，这也给了刘建军些许的安慰，虽然客观情况不让参选了，但自己在村民中的群众基础还在。他从台前转到幕后，晚上22点多，3人回到刘建军家里，刘建军嘱咐刘新旺：“现在开始就得统计选民的手机号，通知他们选举的时候必须得到，要是不过半数还得重选。” 2007年拆迁后，刘建军一直和妻子暂住在自家养猪场旁一间简陋的平房里，门口开阔的空地上一面是盖着塑料大棚的猪圈，一面是几年前就已经停产的焦化厂，一条路可以直通到307省道上。每当夜幕降临，小平房就陷在黑暗里，只有远处省道上偶尔经过的运煤车才能带来点点亮光。吕梁山区的夜晚，寒风凛冽，每一家都要挡上厚厚的棉门帘和窗帘保暖，刘建军家也不例外。2008年12月10日凌晨2点多，刘建军和妻子被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我俩几乎同时起身，刘建军说了一声‘碎了’，就看一道手电筒光照了进来，紧接着枪就响了。”刘建军的妻子范福爱告诉本刊记者，她还没有来得及从床上下来，屋里又恢复了黑暗，她摸了一下丈夫的脑袋，粘了一手湿湿的，打开灯一看全是血。 一枪击中致死，范福爱惊慌中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而闻讯起身出门的刘建军的父亲看到两人骑着摩托车离去。这时候，刘家看门的黑狗才狂叫起来，刘家人怀疑凶手给狗吃了药。陆续赶来的刘家亲友在混乱中给警方列了一个跟刘建军有过节的人名单，他们认为几个月以来最为困扰刘建军的问题就是村委会换届选举。随后，警察从村里带走了村主任雷建平和村民刘财旺、刘四才协助调查。他们是刘建军此次换届竞选最主要的对手。 乡村政治博弈 尧裕村的地形是，已经基本干涸的南川河与307省道平行，从县城出发由南向北大片的土地是中阳县的支柱产业中钢集团，沿路各种烟囱和大管道高低错落，炼钢的白烟和空气中的煤灰汇聚在一起让天空总是笼罩在灰雾里，即便是个大晴天阳光也照不透彻。中钢集团的尽头是寨则村，再向北以一座桥为界限就到了尧裕村，尧裕村的西面山里还邻近大石碛村。2001年，3个自然村合并成1个行政村。 大石碛村原村支书刘春生告诉本刊记者：3个村中尧裕村最大，有800多人；寨则村有600多人；大石碛最小只有300多人。并村后要选出一个新的领导班子，镇上的意思是在过渡时期由老成持重的刘春生任村支书职务，而村主任和副主任由村民选举产生。在这样后组建的行政村里，人们通常会把选票投给与自己同一个自然村的候选人。刘新旺回忆，那次选举时，寨则村很团结，选票集中在30岁出头的雷建平那里。尧裕村则分成两个派别，刘侯廷和刘建军，刘建军虽然经济条件好，但是刘侯廷来自一个八九十口的大家族，在村里很有势力。“刘建军就和雷建平搭成了一个竞选班子，雷建平竞选村主任，刘建军做副主任。”寨则村的选票加上刘建军吸收的尧裕村的选票，让这对搭档在行政村的第一届选举中胜出。刘春生、雷建平和刘建军形成了行政村三足鼎立、互相制约的局面。 雷建平是新班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刘建军的家人告诉本刊记者，刘春生和刘建军对他的提携颇多。到行政村的第一届班子任期结束时，老支书刘春生退出了这个乡村的政治舞台。他告诉本刊记者，大石碛村跟其他两村相比人口太少，没有选票优势，自己的年龄也大了，就把担子交给了雷建平，让他继续当村支书。他当时对雷建平很赞赏，觉得他的脑子好使，待人接物也周到，并且年轻。“我就把村子交给了雷建平和刘建军，让他们好好干。”
行政村的第二届领导班子，也就是第七届村委会由雷建平出任村支书和村主任，刘建军是副主任。2005年，第七届村委会上任不久，雷建平和刘建军就产生了矛盾。刘新旺说，2005年退耕还林，尧裕村25亩机动地的面粉留在了粮库里，粮库的人告诉去取面粉的刘建军只有村主任有权力动用这些面粉。“刘建军去找雷建平，雷建平却借口说集体的面粉谁也不能动，但是他却把寨则村的面粉拉了回来。”这之后，刘建军和雷建平又因为村里的财务起冲突。刘新旺告诉本刊记者，尧裕村平添了十几万元的债务，这些钱都是雷建平自己吃喝和给寨则村办事欠下的，尧裕村什么事情都没办不应该承担这些钱。刘建军和自己为此还去县里告过雷建平，县里后来没有办法就让3个村财务独立，分了家。 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并没有平息纷争。村民刘守义告诉本刊记者：2007年硬化路面的水泥本来尧裕村也有份，可是都被雷建平拿到了寨则村。刘建军气不过，自己垫钱给尧裕村的路面做了硬化。2008年选举，尧裕村的选民名单里多了几个不认识的外来人。刘守义说，这些外来人过年过节就会分享他们的白面和猪肉。“雷建平同意他们落户的，怎么不落在寨则村而要落在尧裕村？”雷建平和刘建军虽然在同一个班子，关系却很僵，刘新旺说，刘建军如果需要用公章都要自己到雷家去拿。去年，雷建平有一个当公务员的机会。刘春生说，全区县只有3个名额，雷建平兼任村支书和村主任，年龄又在40岁之下刚好符合条件。但是，县里组织的村委会和村民代表评议中，刘建军给了雷建平差评，让雷建平“吃财政饭”的机会泡了汤。 好不容易熬到了换届选举年，雷建平和刘建军各自拉了一部分人马组建竞选班底。雷派由雷建平竞选村主任、然后从刘建军的大本营尧裕村请来村民刘四财做副主任、与刘建军有恩怨的尧裕村民刘财旺做委员，以此吸引一部分尧裕村选票。刘建军则挖来寨则村的雷补喜任副主任、刘新旺做委员组成了刘派。 刘春生虽然退隐了，却用另一种方式影响着行政村的走向。两个旗鼓相当的阵营为了胜出都去刘春生所在的大石碛村游说。刘如才说，通常的做法是询问大石碛的村民投票意向，“如果想投刘建军，刘如才就会表明心意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村民就被拉入到刘派”。 资格之争 刘春生评价昔日的两个工作伙伴说，雷建平处事圆滑不太跟人起冲突，刘建军为人直爽、脾气暴躁。作为村支书和村主任，雷建平担任上传下达的任务与县里和镇里的领导往来要比刘建军频繁，刘建军的优势是群众基础很好。刘如才说，“村民进城办事儿、生病去医院，只要是需要用车，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刘建军都开着自己的车亲自接送，汽油钱也是他自己掏。村里人向刘建军借钱，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还，他从来没主动要过”。从一个村干部的标准衡量，尧裕村的村民也给记者列出了许多条刘建军的政绩：2007年村道路硬化工程，刘建军自己垫钱，为施工方便还专门开了一个多月的洗砂厂。村里学校原来只有一层楼，教师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刘建军跑县里和镇里，把学校翻新成两层。村里原来的水井因为污染没办法用，刘建军找人再打了一口，还给每家每户安了自来水…… 村民们坐在家里就能细述他的好处，这让刘建军的村干部当得很有底气。2008年的换届选举刘建军获胜扶正的概率很高。11月15日，村里成立了选举委员会负责第八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筹备工作。选举委员会主任刘如才告诉本刊记者，选委会可以看成是村委会竞选的风向标，全村每户有一张选票，选出选举委员会委员，7个人中除了刘建军自己还有他的好朋友、他长子的房东等等公认的刘派，而雷建平的支持者无一当选。 但是，刘建军和他的支持者没想到，一帆风顺的形势下危机早已出现。刘新旺告诉本刊记者，2008年5月，刘建军被匿名举报超生，刘建军有4个孩子，因此，他被处以留党察看一年。接着，他又被举报有经济问题，纪委下来查账，反倒是查出雷建平贪污了村集体土地退耕还林的补助4500块钱，雷建平于是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临近选举，县里的换届选举工作指导小组开会通知，根据《山西省村民委员会选举规程》，有三种情况不宜作为候选人。刘如才告诉记者，全镇有11个人被条件所限失去了候选人资格，刘建军也是其一。因为有一条是受到撤销党内职务处分以上不满3年的不宜做候选人。但是刘派的支持者对这样的结果并不甘心。尧裕村选委会委员刘守义说，不宜做候选人跟不能做候选人是有区别的，并且刘建军虽然是有党内处分，可是现在要选的是村委会主任，由全体村民来选，不是党员选的党内职务。不过刘守义也向记者解释，中阳县实行的是村支书和村主任一肩挑的政策，如果当选村主任也必将是村支书，村支书就跟党内处分相关了。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全国的村主任都兼任村支书，这样的政策是不是合理。 刘建军的家人说，刘建军最小的女儿已经19岁了，这个孩子从来没被藏着掖着，镇上的领导对刘家的情况也很熟悉，刘建军当了十几年的村干部都没事，为什么偏偏在2008年被举报。刘建军把陷入这样窘境的矛头指向了竞争对手雷建平，觉得是他看到形势有利于刘派，才在背后做了手脚。这些不满在12月6日的筹备会上爆发，支持刘建军的选委会委员跟上面派下来的领导争吵。刘守义回忆，当时上面的人来宣布说，经过询问山西省民政厅，不宜就是不能，刘建军没有候选人资格。刘建军就举报雷建平也超生了，他有3个孩子。可是，领导说要以执法部门的处理为标准，雷建平现在没有被处理就有资格参选。刘建军还从网上查了一篇报道辽宁有一个61岁的老汉取保候审还被选为了村主任，但是领导说，“辽宁是辽宁，山西要按照山西的规定来”。选委会的委员又开始攻击雷建平的候选人资格，他们说想不通为什么刘建军超生不能选，雷建平就可以；刘建军留党察看不能选，雷建平党内警告可以选……会议毫无进展，双方不欢而散。 村主任的权力 2007年之前，寨则村在3个村中最有经济实力，村里有一个小型的洗煤厂，后来又幸运地卖给了隔壁的中钢集团，相比之下，尧裕村和大石碛村寒酸许多。刘新旺说，尧裕村没有集体企业，村民大多靠务农和打工为生。而处于山区的大石碛村一度连吃水都困难。但是，现在连远在县城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尧裕村要富起来了。 2007年夏天，吕梁市的典范项目建滔腾阳煤化工产业园上马，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这个项目的总投资有30.9亿元人民币，项目全部建成后每年可以实现70亿元的产值，年利税达到6亿元，并且解决当地1000人的就业。刘新旺告诉本刊记者，这个产业园要占据4个村的土地，其中，处于307省道边上的尧裕村占地最多，95%的村民耕地牵涉其中。 尧裕村的村民们把这个项目视为天上掉下的馅饼，除去村委会提留的部分，建滔腾阳公司每年每亩地要付给他们1360元的占地款，这要比种一年玉米的收入翻了许多倍。而村委会也随之富裕起来，他们每年可以得到全村所有占地补偿款的20%。2008年，尧裕村过了一个阔绰的春节，村民们领到了第一年的占地费，村委会也用提留的经费为每位村民发了1袋白面、2斤麻油、2斤猪肉和1袋大米。 好处没有止步于此。12月27日，在尧裕村临时的主事者刘新旺家里，刘财旺的支持者刘金丫告诉本刊记者，产业园周边建设的工程应该有公开的招标，让村民们参与和获利。就像修建400米产业园外墙的工程一样：参与投标的人每人压1万块钱，然后叫价，刘财旺的哥哥刘仁旺以付给全村每人5袋白面30斤大米的条件标得了工程。但是，刘金丫向记者点破的潜规则是：产业园周边的建设项目都让村干部承包了。 这也是刘建军和刘财旺产生矛盾的根源。刘建军的家人告诉本刊记者，刘建军寻找到了产业园建设项目之一——一个800万元的搬山工程，他没有公开招标而是找到自己的好朋友刘财旺合作。而事实上，刘财旺只是一个普通村民，一直以下煤窑打工谋生并没有这个经济实力，之所以这样做，刘如才的解释是因为以村干部的名义承包这个工程影响不好，香港那边也不愿意跟村干部有如此明显的交往。令刘建军没想到的是，刘财旺后来独揽了项目暴富起来，刘建军和刘财旺就此决裂。 2008年村委会换届，尧裕村的村民们对选举的“觉悟”提高了一大块。刘守义说，从前自家种自家的地，选谁都随便；现在耕地没有了，小煤窑和工厂又大面积停工，村民们闲在家里没有收入，全都指望着这些补偿款呢，要选一个好干部，分配公正又不乱花钱。村干部拿工程更容易的“潜规则”也让2008年的选举尤为激烈。刘新旺解释说，如果寨则村的人当选村主任，公章就在寨则村，即便是各村管各村，办起事来也不方便。 刘建军被杀当晚，尧裕村另一个实力派雷派的副主任候选人刘四才被带去问话。刘新旺脱颖而出暂时管理尧裕村的事务，尧裕村的当家人发生了更替。刘新旺多年来一直追随刘建军，替“不识几个字”的刘建军“写写记记”，对村里的事务很熟悉。刘金丫对记者所说潜规则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让本来言辞颇为谨慎的刘新旺情绪激动起来，双方发生了争吵。刘新旺向本刊记者解释，刘建军承包工程之后曾经给村里每人一袋白面。不断有刘建军的支持者加入进来，内容从承包工程扩展到20年前废弃煤窑生产工具的去向，琐碎繁杂，直到整个屋子充斥着呛人的香烟味儿、所有参与者都喊哑了嗓子，还没有说服对方。 而村里的现状也如一锅粥似的混乱：案子没有破，刘建军的家属用不下葬的方式默默地施加着压力，选举的日期一推再推，雷建平和刘财旺又一次被请去协助调查。据雷建平的妻子说，这次起码要三四天的时间。无所事事的村民都知道“金融危机”这个名词，原定2008年底投产的产业园目前依旧是黄土堆，工人们早已经撤离。距离春节不到一个月，2008年的征地补偿款还没有着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