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美国
这次危险的抢渡意味什么?在《财富》本次有关美国金融体系危机的报道中,我们将带领读者一起分析民粹主义的反响、新的银行业之王、美国国际集团岌岌可危的业务,以及仍然没有解除的定时炸弹─金融衍生产品─的滴答声响
民众的逆反情绪正在改写美国的政治气候。由于受到金融危机和救援计划的煽动,未来几年内,某种形式的阶级斗争将会纠缠着企业领导者不放
在一个月的狂乱中,美国财政部长享利·保尔森(Henry Paulson)和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重塑了华尔街。而与此同时,他们可能也重塑了美国政治。一个月史无前例的政府干预,显现出引发一场政治版气候变化的迹象─一个阶级愤怒新时代的开始,而这种阶级愤怒将在许多年里不断损害美国的公司、商界领袖及富裕的投资者。“一场潜在的灾难,”民主党民意调查专家道格·施柯恩(Doug Schoen)如此预测道。“如果我们眼下看到的种种反应持续下去,我们便可能面临针对企业和公司的真正的痉挛性愤怒。” 这场危机出现的时间,也会带来不同寻常的后果。“不幸的是,政客们抓住机会利用了这种‘嫉妒政治’,”金融家、当过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米特·罗姆尼(Mitt Romney)对《财富》杂志说。“在此大选之年,他们拼命就此进行炒作,程度之烈,我从未见过。”
与此相比,安然事件不过是热身而已。七年前,迫于安然引发的对会计丑闻的公众愤怒,华盛顿只是制定了一个大多数美国人闻所未闻的财务报告规则(尽管企业界的许多人仍然视《萨班斯-奥克斯利法》为一种破坏性的过度反应)。相比之下,此番华尔街的内爆以及保尔森随后推出的一系列不断升级的成百上千亿美元的救市方案,给美国政治力量中已经积聚的民粹主义情绪火上浇油,极可能会重塑从税收、贸易政策到联邦监管等各项事务上的立法争斗格局。工会领袖,譬如劳联-产联(AFL-CIO)的约翰·斯威尼(John Sweeney),突然间好像成了民意主流代表一样到处发表言论,比如:“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任何人─无论是政客、投资银行家、电视评论员,还是经济学家─都无法再板脸说,在美国,我们只需让市场去做市场应做的事情,一切都会由此产生最佳结果。”
华盛顿并不像美国中产阶级那样感到愤怒─有理由认为它只会更难受。政府如此大规模地推行新的财政援救方案,将会使下届总统处理中产阶级关切的问题时手脚受到严重束缚。“下届总统将会大大降低人们的期望。”明德学院(Middlebury College)经济学家戴维·科兰德尔(David Colander)说。“远远超过两位候选人愿意谈及的程度。”如果说共和党候选人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不得不放弃让中上阶层保留布什减税好处的计划,那么那也就意味,民主党将被迫放弃其作出的宏大支出计划的承诺。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正确地指出,鉴于当前的财政状况,不对支出计划─包括全民医疗保险计划─进行重新评估,是“不负责任的”。至于老年医保方案(Medicare)和社会保险(Social Security)等问题怎么办,人们将不得不等待。
保尔森、伯南克和副总统迪克·切尼(Dick Cheney)在一个秋意盎然的上午前往国会山,目的是要说服持怀疑态度的国会通过一项史无前例的价值 7,000 亿美元的援救计划:由联邦政府收购不良银行债权。当天上午,白宫发言人托尼·法拉托(Tony Fratto)极力向媒体人士传达一个信息:“这是一个救援美国经济的方案。”尽管白宫和几位声名显赫的商界领袖都发出了金融灾难的可怕警告,但多数美国中产阶级仍不买账,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生活会与救援方案联系在一起。相反,正如众院前议长纽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所说,普通工人把这一方案解读为“大人物救朋友”的方案。金里奇受委托就这一主题展开了一次有两党参与的调查,实际调查人是民主党的施柯恩和共和党的凯莉安妮·康威(Kellyanne Conway)。调查结果显示,大多数美国人都不希望国会动用纳税人的钱救援金融机构,即便这些机构的倒闭将导致股市投资者面临巨大的股价波动。
救援方案带来的强烈逆反情绪让白宫措手不及─不是来自预料中的(即自由主义的)人士,而是来自普通美国人。晨间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如里吉斯(Regis)和凯利(Kelly),厌恶地摇头。伊利诺伊州─共和党的选区─南部乡村地区的选民给国会议员约翰·希姆库斯(John Shimkus)打电话,反对者与支持者的比例高达 200:1。在参院拷问保尔森和伯南克的同时,在国会山的另一侧,众议员们正在以形形色色的词语转述其选民的看法,称呼这一计划是“社会主义的”,并指责保尔森拱手交出“配液室的钥匙” [民主党得州议员劳埃德·多格特(Lloyd Doggett)语]。三天时间内就有 2,000 多人在 CNN 财富网站(CNNMoney.com)上表达了极其愤怒的观点。
在披露救援计划时,保尔森和伯南克一度信心十足地认为,所有人都会理解问题的紧迫性,因此国会将迅速批准这一计划。“如果国会现在不批准,我们将无力回天。”保尔森高声说。他们试图利用公众担心金融崩溃的心理。可没想到的是,他们遭遇到的却是立法者的担心,因为他们不得不安抚自己选区内的民众对被迫救援华尔街大腕们的愤怒。国会山接到不计其数的电话,要求对希望获得纳税人帮助的任何高管都施以薪酬限制。沃伦·巴菲特(Warren Buffett)出资 50 亿美元救援高盛集团(Goldman Sachs),此事为政府树立了一个榜样:如果政府在与银行谈判时能努力争取分享好处,它就能为纳税人利益服务。布什团队因为打恐慌牌已经遭受批评。但是,为了确保救援计划获得通过,总统不得不利用媒体来争取人们让步,并对充满怀疑的全国人民发出警告。“我们正在经受一场严重的金融危机。我们的整个经济都在面临危险。”
即便没有这次的信贷危机,下届总统将要继承的也会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经济。“在美元和贸易赤字方面我们仍将面临严重的问题─假象下的财富增长掩盖了这些问题。”科兰德尔说。无论是奥巴马还是麦凯恩,当选总统后都无法指望美联储能提供多大的帮助。美元走软,通胀率已高达 5.4%,政府需要发行数千亿美元的新债券,以便为救援计划筹资:面对这一切,美联储将会发现,通过不断降息来刺激经济是行不通的。“如果经济的举债率过高,我相信投资者最终将要求(债券和贷款)提供更高的回报。”左倾的经济政策学会(Economics Policy Institute)高级经济学家、奥巴马的顾问贾雷德·伯恩斯坦(Jared Bernstein)说。美国迄今为止从未受到质疑的 AAA 发行人主体信用评级也可能会面临严格审查。 “AAA 评级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标准普尔(Standard & Poor‘s)发行人主体信用评级委员会主席约翰·钱伯斯(John Chambers)最近说。“美国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去为自己争取评级。”
即便是在金融危机过后,它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也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对于金融钻营者的痛恨情绪空前高涨。超前消费的屋主─不光是贪婪的华尔街人─也是这次经济危机的元凶之一,这一点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关于帮助数百万苦苦挣扎的抵押贷款购房人免遭丧失赎回权之痛的计划,汉克·保尔森尽可以去讲,但是当他把巨额的纳税人的钱用于救助贝尔斯登(Bear Stearns)、房利美(Fannie Mae)、房地美(Freddie Mac)和美国国际集团(AIG)等大公司时,美国选民们所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方案,更别说紧接又披露出要救助持有坏账的银行的计划了。这一救援计划将会让全美国每一个人承担高达 2,300 美元的成本。“我们当下面临的处境是要人们为不确定的收益承担巨大的成本。”曾任克林顿总统民意调查专家的施柯恩如是说。
早在这次华尔街救援计划引发的民粹主义情绪爆发之前,美国中产阶级就已开始对特权阶级感到不满。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感到一股暗流,它能够浮起 80 英尺的快艇,却让家用摩托艇搁浅。本次大选之初,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发现 3/4 的美国人─较五年前上升了 8 个百分点─同意这样的说法:“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大约 43% 的人还认为,美国人分化成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这个比例较几年前也有大幅上涨。
涉及对待财富的态度,美国人向来都心情矛盾─既怨恨,又因为自己可能出现的前景而予以宽容。奥巴马对“富裕家庭”的定义是年收入 25 万美元─这对于处于上升阶梯中的中产阶级家庭而言,一度曾是切实可及的目标。因此,在过去,任何政客使用民粹主义的说辞(及民粹主义的解决方案),其效果均是有限的。但在最近十年间,美国劳动生产率的提升有 20% 归功于普通劳动者,而大多数中产阶级家庭的收入与世纪初相比却下降了,这个富裕家庭的收入目标也开始变得遥不可及。
与此同时,一个超富裕阶层的出现导致了“嫉妒政治”的进一步升级:最上层 1% 的挣工资者在全部收入中所占的份额达到 1929 年以来的最大值,并且单单在美国就有 1,000 多位亿万富翁。根据奥巴马经济顾问贾森·福尔曼(Jason Furman)的核算,最上层 1% 挣工资者的收入上升,与底层 80% 的收入下降两项相抵,相当于每年 8,850 亿美元的收入转移。首席执行官的平均薪酬也引起了公众和政客们的关注。根据经济研究学会(Economic Research Institute)的统计,2007 年首席执行官薪酬上涨 20.5%,2 月份平均水平为 1,880 万美元,而公司营业收入的上涨幅度不足 3%。
奥巴马在竞选活动之初就打出了阶级主题牌,这一主题正好与他目前对“贪婪的首席执行官和过度冒险的投资者”的责备相契合。这种策略与公众看法一致:金里奇的调查发现,84% 的接受调查者指责说,首席执行官应对此次金融危机负责。事实上,奥巴马的总统竞选方案采纳了一个现成的剧本。两年前,民主党的策略家们很好地利用了不断上升的经济民粹主义情绪,借助寻求提升最低工资、对大石油公司课税及管制大医药公司的政策纲领,成功地获得了国会的多数席位─反对不受欢迎的伊拉克战争也对当年的战绩作出了贡献。
民粹主义思潮不局限于民主党人。前阿肯色州州长麦克·赫卡比(Mike Huckabee)是共和党初选的参选人之一。他在自己的博客中对保尔森 7,000 亿美元的救援方案做出了这样的回应:“一些人试图以投机的方式挣快钱。他们的自恃、贪婪和傲慢导致了令人咂舌的后果。我所在的共和党竟然要纳税人来为这些后果埋单,试图强行救援某些美国规模最大的公司。这让我感到失望和恶心。”(嗨,赫克,说一下你的真实想法吧?)
“拉富人下水”的情绪目前极度高涨,就连九年前曾倡导金融业放松管制的共和党被提名人也改头换面成了民粹主义者。麦凯恩发誓要“终止校友关系网”,并声称这种做法正在严重破坏美国金融市场。麦凯恩多次承诺要对华尔街制定更严格的监管规则,并公开宣布任何被救援的公司的高管薪金均不得高于美国总统(40 万美元)。他的顾问人员深知,眼看大选在即,他们的候选人没有其他可占领的安全政治空间了。
金里奇辩称,美国民粹主义的上升不仅仅是对企业界的反抗,而且也是对所有精英的反抗,包括政府和媒体精英。他认为,这是民粹主义者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的时代,而非社会主义者尤金·德布斯(Eugene V. Debs)的时代。“我们的国家权势机构自顾自说,”他说。“他们是一群严重脱离民众的精英,这种脱离方式难以为继。”按他的逻辑,华尔街出身的保尔森触发了一场民粹主义的反抗,不但他的提案的实质,而且他提案的方式,均遭到了这种反抗。他的提案,即不受国会控制和司法监督的巨额财政部支出方案,被批评人士指责为“篡权”行为。
大量证据表明,美国人对政府官员就像对企业领导者一样感到强烈的厌恶。事实上,尽管美国企业界名声狼籍,大多数人还是对民意调查专家说,他们认为美国企业是经济的脊梁。因此,遭遇不幸的美国人不应该被误导,错误地认为这是一次要求扩大政府规模的反抗。同时,这次危机首先将会导致国会制定新的法律,以加强金融监管。眼下,救援计划削弱了共和党所谓放任的市场最有效的论点的力量。就在去年 11 月,迪克·切尼还对《财富》杂志说,抵押贷款危机最让他担心的是政府的过度反应。“事实上,市场是有效的,而且现在仍是有效的。”他说,我们必须提防这一系列的事态发展促使我们大幅扩大政府作用,从而在长时期内损害经济。”十个月之后,切尼副总统不得不向国会山政治保守的朋友们兜售史上规模最大的政府救援计划。(一位参与者描述这次兜售的结果是:“不折不扣的惨败。”)在可预见的未来,共和党总统也跟本不可能向国会成功兜售任何形式的以私人账户补充社会保障的计划。
两党广泛接受的一个共识是,金融市场需要提高资本缓冲比例和提高公开程度,尽管如此,许多人担心国会之中出现罗姆尼所谓的将会窒息资本流动的严酷反应。“最大的危险是,我们给整个金融体系套上萨班斯-奥克斯利式的枷锁。”哈佛大学教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首席经济学家肯·罗戈夫(Ken Rogoff)说。“这样的话,美国经济中一直被视为─即便这次危机之后仍然如此─最具创新力、最有活力的部门之一将遭到破坏。它并非一无是处。某些监管措施是必要的:我们需要更高比例的资本要求和更透明的市场。但是,拜托,我们并不想让它窒息。
在这个民粹主义的环境下,优厚的一揽子薪酬方案将受到更严格的审查─即便是那些未与联邦救援方案挂钩的薪酬。三年来,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House Financial Services)主席巴尼·弗兰克(Barney Frank)一直要求向股东更好地披露薪酬方案。有关这一事项的听证会,我们将拭目以待。与此同时,如果你希望使用纳税人提供的救援资金,就请与动辄数百万美元的奖金和股票期权薪酬方案说再见吧!国会希望你的薪水看上去像是处于政府雇员的水平。
此次危机将会给商业议程带来更加深远的打击。以贸易为例,即使是在经济状况良好的环境下,布什总统尚且无法说服国会通过其主要的贸易协定,因为不断高涨的民粹主义思潮在不断地给民主党人壮胆。如今将会更加困难。相反,奥巴马的议程─帮助组建工会、提高资本利得税及开征石油暴利税─看起来更加诱人。
罗戈夫是对的:金融市场上并非人人都是“坏蛋”。华盛顿要把美国最好的创新─还是最好的冒险─连同导致当前危机的碎片一并丢掉,是有风险的。但从政治角度说,美国企业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与华尔街危机其实并无任何瓜葛─已经被推下神坛。要想复辟,会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