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在五十周岁生日的时候和陈村聊天,讨论“我在哪里活着”这么一个终极话题。他感叹说:“那天,我一个同学,做买卖做得有点不顺,请一易侠,你听说过吗?张延生?《易经》研究得很厉害……据说此人真是能预测,很多东西都非常准。”
江湖上的传说是,张延生这等大师级的人物,预测一般能达到90%以上的准确率。有一次,新加坡的一个商人经朋友介绍,在家里给张延生打电话,询问有关风水的问题。商人说这几年生意不顺,希望找到问题所在和破解办法。张说,你家住在一个坡下,房子应该是两层,你家却有三层,这不好。商人大惊,说怎么远隔千里只凭电话就能知道我家的地理环境,这太神奇啦。
市盈率、合同、销售到达率和风水的关系究竟何在,我并不明白。但我知道现在好多商人都信命、信风水、信师傅。
早年间,我上一位商人家采访,最后聊到信仰和归宿问题,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带领我们穿越檀木太师椅、镶嵌金框的楼梯、年轻的妻子和新生的婴儿,来到别墅底层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这是他日常祭拜诵经的佛堂,供奉的除了偶像,还有南怀瑾的一幅手迹。夏日正午,檀香的烟雾、异香混合着庸俗不堪的汗水味道,在密闭蒸腾。我看到他跪下来,身上的皮肤有如硫质喷气口的表面,大大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此起彼伏;这边的一个气泡破了,消失了,恢复了原样,那边更远的地方又冒出一个来,开始膨胀。大量的气泡如“恐惧”、“欲望”、“无所适从”、“患得患失”、“怕丢面子”,一个个劈啪作响,毫无秩序可言——我知道,那是大自然本身的混乱。离开的时候,他送我一串五彩透明的玛瑙念珠。我心怀忐忑地接了过来,几乎觉得它就是那一连串气泡的凝结物,只要一碰,手上就会留下嘶嘶作响、散发香气的伤口。
后来的岁月里,我见过更多的商人信徒,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皈依了什么。戴志康穿着一身中式褂子和千层底的布鞋,告诉我,他常上山找师傅修行。“我现在一年花几百万几千万的钱。十八岁以前,我总共花了不到一千块。可是我的师傅能花得更少。”
这么说起来,修行是为了降低自己的欲望。“可这也不对。”有个朋友对我说,“人生到了某个地步,他们需要的是对欲望的欲望。”
上个月,这位朋友去福建参加了一个商界修行训练班。据他所说,修行的现场在一座偏僻寺庙的广场上,大小商人像少林寺的武僧一般垂直站立,又好像是传销大会,所有人顶着烈日,或集体沉默,或齐喊口诀。傍晚,雨前的燕子从头顶上低低飞过,掠起一阵暖风,把头发吹起,恍惚间,还真有若有所悟的感觉呢。
清醒过来之后,他也能笑谈。“你看,我们这些人生意做得不错,两辈子都不缺钱花了。可要说盘子再做得多大,也没可能了。老婆就那样,也不可能换——就算换了,女人嘛,不就那样么?孩子成绩一般,但不惹事就行,过几年往国外一送,没事儿了。你说,我们到底该相信什么,到底该为什么奋斗,到底该怎么过日子?”
没想到,中国的制造业商人和知天命年的作家思考的是同样的宿命问题。他们曾经都像火星人那样充满了勇气和力量,他们相信能力、效率和成就,他们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机能,他们由完成的结果来诠释自己的存在意义,他们以成功和成就来经验圆满。可是现在,这些浑身散发荷尔蒙气味的火星人全都变成了半信半疑的宿命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