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老城不大,8.3平方公里。市政府对面的城市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的玻璃房子,里面是巨大的城市发展规划沙盘。今年夏天酷热,市民们吃完晚饭,自觉地来到沙盘边,在空调的抚慰下,重温一遍自己生活的城市的未来。
原谅我第三次使用这个词:巨大。我是说那个未来的城市。政府官员,坐在杂货铺里的小业主,出租汽车司机,都愿意给你描述他们共同的梦想。与此相比,他们对老绍兴兴趣不大。
绍兴最让人心动的是在这盆景一样的城里,聚集了一大批中国历史上的顶尖人物。山水静美,人文荟萃,是绍兴本色。
鲁迅转过街角,看看祥林嫂没有跟上来,舒了一口气。王桂珍(绍兴某超市经理助理)从超市出来,看见鲁迅,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扫视一周,没有发现拍电影、电视剧的迹象。“是鲁迅先生?”老太太六十了,声音怯怯的。
鲁迅刚点了根儿烟。“怎么?你是?”
王桂珍心跳得明显快起来:“先生,我爷爷跟您认识。他从乡下来绍兴城里做生意,经常要麻烦您—那时候您不是作过‘仲师’吗?”
鲁迅笑起来:“这段历史倒是少有人提起。”
“您这是到哪里去?”
“我的故居在重修,丁丁当当的,我出来找个清静所在。你爷爷做什么生意?”
王桂珍的爷爷是乡下人,地少人多,活不下去,跑到城里来当学徒,学弹棉花。一年下来,除了打水扫地带孩子就是倒马桶,老板娘找了个不花钱的佣人。她爷爷辞了工,开始当“跑街”的(传递信息取送东西)。“我爷爷对事情好奇、敏感,慢慢地,对生意一行也懂了不少。”王阿姨做事认真,为了给记者讲好故事,特意在纸上写下了提纲。
她爷爷后来跟几个朋友一起合伙做锡箔生意,跟她奶奶成亲后,又做百货,最后开了一个钱庄。“我爷爷家里的器皿都是银的。他不是很有钱,而是要装门面:人家要是看你家里寒酸,谁还往你的钱庄里存钱呢?”鲁迅那时候在绍兴街上作“仲师”,就是给闹意见的商人评理的人,很可能使用过王阿姨的爷爷家里的银器。
“多年不出家门,竟无一处识得了。”鲁迅狠抽了一口烟,欲往地上扔,看到地面干净,收了手。王桂珍帮他把烟头扔到不远处一个垃圾桶里:“您的肺不好,烟少抽些吧。”
“我的牙也不好,可是饭还是要吃的。这绍兴整洁了许多啊。”
“就是啊,先生。”王桂珍说。“我们上一次没评上卫生城市,只是因为公共厕所少。”
“可是那么多河不见了。”
“我小时候绍兴城里河多得不得了,跟邻居小男孩儿出去玩儿,玩儿着玩儿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只觉得哪儿都是河,都是桥。我们绍兴城里原来有好几百座桥呢。”王桂珍说。
“很多河填掉了,很可惜。保留下来是不得了的资源,无与伦比的。”朱元桂说。朱先生原来是绍兴市文联主席,现在负责城市园林建设,钱“西园”就是他们的代表作之一。“西园”早已不复存在,完全按照史料重建,做得的确精细,一丝不苟。“园里摆什么东西,怎么摆,匾额对联怎么写,让谁写,这都要我们找专家反复研究才能决定。”这样的园林一共建了八座。去见朱先生的时候细雨蒙蒙,好像绍兴又有了很多水,有了这种可能。“这两年我们绍兴是花了大力气来建设老城的。也想把那些成了暗河的挖出来,可是挖来挖去挖不通。”王阿姨说。那些消失的河流。我们的古城最后都只是留下一些痕迹来给人看,这对人类的想象力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在破坏城市筋脉的时候,有谁会感到不安?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唐婉,我对你不住啊。”陆游从沈园出来,一路走来,一路叹息。另有一人衣冠不整紧随其后:“别背了行不行?这一路只是聒噪。”
“你猜这二人是谁?”鲁迅问王桂珍。
“头一个想必是陆游老先生,那一位就不知道了。”
“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不认得我么?你们也就背背‘红酥手黄滕酒’罢了。’”
“原来是徐文长。”王桂珍说。
“你的青藤书屋又没修,出来作甚?”鲁迅问。
“我只有一居室,憋闷得很。久未出门,怎么这山一座座竟矮了下去?”
绍兴城里有三座山,是真山,幸好一直还没有当代愚公出现。是这些相比而言坚不可摧的东西让绍兴跟其他城市区别开来。可是山不高,至少没有城里的那些大厦高。而高楼还在建。“我们对现代化的理解有偏颇,到现在也是。什么是现代化?我认为,适合现代人生活的生活条件、生活方式就是现代化。现代化不是外在的形式。小桥流水,很符合我们的需要,又可以搞旅游。有一任领导说,有人希望我们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他自己住在绍兴饭店里,没住这里,让我们过原始生活,他们来看。这个话很有鼓动性。他是领导,我们不好当面跟他争的。既然有人喜欢看,我们就可以卖钱,有了钱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住,不好吗?有人说老房子生活质量差,我们可以改造它呀——里面装修,外面不要动它。这20年拆了很多,醒悟过来已经晚了一点,古城里是以洋房为主了。有一次去拍照,低头看是好的,你不能抬头,背景是高楼,很煞风景的。空中视觉走廊不通了。”朱先生对现在政府的觉悟还算满意,虽然晚了很多年。
离城市广场不远有条河,一条小船正划过来。“这是乌篷船了。”鲁迅说。
船头站着两男一女,渐渐近了,三人看见鲁迅,大叫:“树人,你怎么在这里?”原来竟是鲁迅故旧秋瑾、徐锡麟和蔡元培。
“休言女子非英物,龙泉夜夜壁上鸣。你看那路边灯箱上有你的诗哩。”鲁迅笑道。
“还有你的呐。”秋瑾豪放不减当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你还是这个脾气。”
“你该到环城河去看看,很好。只是城里河少了许多,处处都不通了。”秋瑾说着跳上岸来。
“这乌篷船不给钱也是不摇了。”蔡元培也上了岸,“听说北大正在改革,想当年……”
看见这些名震天下的人物一个个活转来,王桂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这大概跟昨天一个叫刘建强的记者要采访自己有关系。
“现在在修第二条环城河。”朱元桂说。“这样,就把原来是乡下的河包到城里来,从大绍兴的角度看,河又多起来了。”朱先生说如果自己年轻,会到苏州去,那里的文化气氛更浓一些。绍兴比苏州安静,车辆行人都少,尽管它曾经有可能更秀美,现在已让人难以割舍。
晚上,绍兴的桥上坐满纳凉的老人。河边人家飘出伊伊呀呀的绍剧,引着你朝古老的街巷走下去。你想着这街巷很快就到尽头了,你想着这幽黑的河再不能左右逢源,跟你一样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