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姓姜,上溯两千多年,姜姓是贵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的那位就是姜姓女子的杰出代表。那时候,我姥姥家的人说话都是带韵的,有心人攒巴攒巴就是一本《诗经》。两千多年过去,我姥姥家境败落,汉字一个不认得,把自己的姓名刺在小臂内侧,需要签名的时候就照猫画虎。
我姥姥育有子女多人,其中就属我小姨长得好,40多岁风韵仍摄人魂魄。前年她老人家要开饭店,管我妈借了两万块钱,说好一年之内就还。去年饭店倒闭,今年我妈还在梦里念叨:他小姨啥时候还钱哪?
起先小姨还是很客气的,定期上门发布不能及时还钱的借口。后来芳踪渐杳,偶尔街上撞见,我妈赶紧低了头疾走,好像她欠了小姨4万块钱一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你去炒股票。”再后来,我那位朴实的姨夫也练就了踏雪无痕的神功,江湖上已不大听说有这个人出没。
莎士比亚说过,不要把钱借给你的朋友,否则钱也没有了,朋友也没有了。几百年来,人性变化不大。最近,当我翻开初中语文课本第二册第86页时,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那是莫泊桑的《项链》。与那位用一生来赔偿一条假项链的可敬的法国女人玛蒂尔德相比,我小姨不是一个纯洁高尚的人,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
用这个故事来说明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显然是不对的。我的意思是说,最初的世风是不是比现在好值得怀疑。义与利的关系一直是中国哲学的主要论题之一。所谓义,指的是我们的道德伦理,利,就是物质利益。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本《论语》两万多字,“君子”一词出现108次,可见这种人在孔子当年是多么稀少。孟子接着说,“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他们认为利是戕害义的东西,要压抑。孔孟被尊为圣人,是因为他们的主张做派凡人难以企及。
墨家把利作为一个主要问题来谈。“义,利也。”凡是对大多数人有利的事就是符合义的。“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墨家的立场是平民的,因而更为可爱。韩非、商鞅毫不避讳人生来就是喜利恶害的:“民之生,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拉黄包车的人盼着人们都大大地有钱,卖棺材的人当然希望死的人越多越好(“舆人欲人富贵,棺人欲人死丧”),追求最大利益是人的天性。因此,他们认为道德说教是无用的,要用刑赏来普及国家所提倡的人生理想。比如对待我小姨这样的美女,就应该在她脸上刺上“无信”二字,这绝对要比“君子小人”的绕口令见效快。
汉代儒术独尊以后,“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一种非此即彼的绝对的道德标准被国家意志强硬推行。“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中国人开始把一个硕大美丽的羊头举在左手,右手拎着朝鲜狗肉心照不宣。
有一段话我还能倒背如流,全文如下:“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与此有关,我们在经典作文题目《我的理想》下表达的愿望都是基本相同的,我小姨想必也不例外。这段话是毛主席在1957年说的,到了1980年,团中央机关刊物《中国青年》发表了署名潘晓的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
“过去,我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小学的时候,我就听人讲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雷锋日记》……在我进入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就开始了,尔后愈演愈烈……我有些迷茫,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我问自己,是相信书本还是相信眼睛,是相信师长还是相信自己……”在经历了诸多背叛之后,“我读了黑格尔、达尔文……巴尔扎克……大师们像刀子一样犀利的笔把人的本性一层层地揭开,让我更深刻地洞见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我惊叹现实中的人与事竟和大师们所写的如此相像……(我)看到的都是一个个葛朗台、聂赫留道夫式的人物……在利害攸关的时刻,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
过去,我曾那么狂热地相信过‘人活着是为了使别人生活得更美好’,‘为了人民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现在想起来又是多么可笑!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
这封信招致6万多人给杂志社写信,一场大争论如火如荼展开。“真实,有时虽然是丑恶的,但它要比那些粉饰和虚伪的东西有力100倍!”
“一个诚实人的心声,能唤起一大群诚实人的共鸣!”
“谢谢敢写的人和允许发表的人!”
中国的市场经济发展到今天,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年的义利之辩体现出来的中国人心灵的焦灼被以我小姨为代表的一批人轻松抹去。问题在于,千百年来,我们的教育方针忽略了人的天性和个性,一旦矫枉,必然过正。当人们对个人利益的追求被允许甚至鼓励后,压抑已久的欲望会漠视取得财富的方式和手段。这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墨子、韩非、李贽这些人曾经努力让中国人达到义利合一的境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在一个讲求信义的商业社会中,个人和社会的财富都会有效率地合理地增长,反之,其后果就像前些年被中国人趋之若鹜的传销。中国也曾经有过所谓“儒商”,喊出过“非必杀身成仁问我辈谁全节义,漫说通经致用笑书生空谈春秋”的豪言壮语。但是信义不是像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是靠一两个表率人物影响出来的,或者是靠苦口婆心劝出来的,它的存在需要整个社会对个人财富有法律意义上的尊重(倘若财富意味着人履行其职业责任,则它不仅在道德上是正当的,而且是应该的,必须的—韦伯),同时需要对取得财富的方式作法律上的约束。孟子说,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他还说他善养他的浩然之气。个人修养很重要,但它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有一首乐观的歌唱道: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儿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你不能强迫人们付出爱,但是可以让他在合法的程序里客观地表达。目前的现实是,我妈准备拉下脸来跟我小姨打官司,只是苦于当初没有让小姨打个收条儿;我手中的股票一年下来不仅不分红,还着脸公布配股方案,让人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