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们村儿就有了排行榜啦。
文/刘建强
排行榜贴在四奶奶家的大石榴树上。四奶奶家有三棵石榴树,呈三角形排列,所以村儿里人管那儿叫三角地。
那个榜写在红纸上,围着最粗的那棵树,正好一圈儿,远看很像村里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赵大妈的左臂。排行榜用正宗颜体写成,有文化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刘二爷的手笔,平时村里的对联、挽联、妇联通知、城关肉联厂猪羊下水处理通告什么的都由他老人家操办。
四奶奶不识字,对人家把纸贴在她的石榴树上很不高兴,整整噘了一天嘴。因为大家对那东西都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尤其村里的领导(村里的建筑包工头许云长称之为“高层”)也来视察过,所以她也不好一把撕下来烧水喝。
村儿里人来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在四奶奶记忆里,结了一个十二斤半重的大石榴那年才有这样的盛况。连一直在河槽边小树林里隐居的程疯子都跑出来探头探脑了。
夏日黄昏美好,我们端着盛满玉米制品的饭碗围着石榴树,看排行榜。那东西贴得古怪,所以我们要端着饭碗转来转去地看,类似过去电视里常演的遗体告别,又像是在有秩序地申请救济。
无论谁也没有想到,排行榜上说,我们村里最有钱的人居然是李蚂蚱。
李蚂蚱的大名除了村里的会计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个青年爱好思索,别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蹲在河槽边儿眉头紧皱,思索。程疯子屡次试图与他交流,都遭到拒绝。他的脑袋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瘦,看上去,确实越来越像一只蚂蚱。
几年前,李蚂蚱停止了思索,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用白灰画出方格,每一格里都摆上一种玩具,象棋、跳棋、围棋、扑克、杏核儿、烟盒什么的,应有尽有。只要交上五毛钱,你就可以在这里玩儿一整天,而且随便在哪个格子里都行。这个游戏风靡一时,全国各地的孩子们都旷学跑到我们村儿来玩儿,这种说法确实有一点儿夸张。李蚂蚱的工作成果很像一张渔网,他就把自己的行业叫作网络游戏。最近由于效仿者蜂起,李蚂蚱画格子的速度慢下来,河槽边又能看见他的身影了,他自嘲为回归传统行业。
排行榜显示,李蚂蚱拥有两辆最新款的凤凰牌自行车,而且有一台20英寸的黑白电视。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排行榜说,李蚂蚱的个人存款可能达到了5万元人民币。这个数字确实很惊人—我们对“万”的概念比较陌生。
排在第二位的是村办工厂“五七厂”的厂长许大马。上点儿年纪的人都应该听说过“五七厂”,大概与当年主席的“五七”指示有些关系。许大马的工厂生产塑料盆塑料桶塑料布什么的,招的全是女工。许大马爱喝酒,爱骂人,色到狼的程度。他给村儿里不少男人都发了绿帽子。因为帽子的颁发者曾经是村里一霸,与村长拜过把子,眼下又有钱有势,所以,戴帽子的人普遍没有什么意见。许大马承包了“五七厂”,每年给村里交一笔固定费用。有过投机倒把经验的人评论说,许大马是白捡了一棵摇钱树,而且,根据趋势分析,“五七厂”迟早会变成许大马自己的。但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国有资产流失这个概念。
许大马以4.5万元个人财产名列排行榜第二。他家里有两辆“永久”,一辆“飞鸽”,一辆“红旗”加重,都是八成新,还有一台双缸洗衣机。许大马家的电视是彩色的。
许云长来看过一次排行榜,眼神狐疑,面部肌肉很不放松。大家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把自己排在第三位不满意。许云长是村里一年四季戴帽子的一位,也是村里跟许大马走得最近的。村里人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麻痹许大马以便有一天好下手,都暗地里冲他竖大拇指,但是几年观察下来,似乎是冤枉了他。
许云长瓦匠出身,逐渐揽到“五七厂”的一些基建工程,拆个仓库盖个车棚什么的。他由此放弃了自己的本行,当上了包工头儿。因为许大马的关系,许云长也成了村长家的常客,前往的次数比回家的次数略少。前两年村里决定把村民们的房子拆掉重盖,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到了许云长身上。面对不愿意重盖房子的村民,许云长突然变得出奇的勇敢,让人开着推土机把正在睡梦中的一家人都铲到了半空中。那一家男女老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见坐在驾驶副座上的许云长一改往日和善的面孔,面色凝重,明显是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
房子盖起来后,对于不能一次性付款的村民,许云长允许他们分期分批地还钱,但是要交将近一倍的利息。同意的就在合同上按手印,如果违期交不上,许云长就派人到该户人家房上揭瓦。村民们气愤地把许云长的行为称为“按揭”。
有些人认为,搞地产的许云长的家产可能不止4万元。
收破烂儿的老王和跳大神儿的三仙姑并列第四。老王成天坐在废品堆里挑啊捡的,自己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破烂。但是老王从众多的同行中脱颖而出,他的破烂儿都用拖拉机往回收公司运输。老王的梦想是在村里成立一个物流基地。
三仙姑看上去倒是有些富人派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赵树理虽然没去过我们村儿,但是对三仙姑的想象是符合事实的:“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仙姑不仅给人跳神驱鬼,往阴间传话,还开展了新的业务,提供“心灵培训”,价格昂贵。仙姑把交了钱的人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以呓语、哭泣、跳跃等方式恐吓他们,并且拒绝给由于胆小中途逃跑者退款。许大马和许云长等人都接受过这样的培训,据说“就是有效果,现在一想问题就抛开肉体直奔灵魂”。后来,据说许多跨国公司邀请三仙姑去做员工培训,并美其名曰为“拓展训练”。
究竟是谁编排了这个排行榜呢?刘二爷嘴很严,声称与委托人有协议,不能透露其身份。但是有办法的村民只用了四两酒就从他嘴里知道了该作者是一外地人,对有钱人的秘密有天生的兴趣。为了摸清许大马的确切财产,该外地人还与许的女儿(智力发育稍显缓慢)谈过一段假恋爱。刘二爷压低声音说,本来村长是排在第三位的,但是写的时候外地人犹豫了一下,又没让写。“很神秘噢?”刘二爷说。
村广播站播了两遍排行榜,所以四奶奶也知道那上面写什么了。“这也叫有钱?”四奶奶说。她老人家解放前是某大地主的四姨太,见过大世面,正所谓沧海之中难为水,霹雳之后难为雷。广播员准备播第三遍的时候被村长制止了,而且几天后,站长被撤职,因为“他的舆论导向有问题”。
还没到第二天,排行榜就被人扯掉了。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乎我们的想象: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老王被人杀死在破烂儿围绕的床上,让我们想起“遗体告别”的比喻是多么地不吉祥。
现在,据说外地人受到许大马的追杀,跑到了河槽对面的村里。那个村与我们村世代不和,凡是我们反对的他们就拥护。程疯子每天举着一只鞋硬说那就是外地人留下的。
我们呢,再次端着饭碗站在石榴树下,觉得吃饭真是一件无聊的事。